或许梵高就是艺术最适当的代表,无穷的创造力、恣意的想象、难言的脆弱与传奇的气韵。他把最为深刻和热切的艺术体验带给每一位画前的观者,随画面一起旋转、升腾,被画中一切所吞噬、淹没。今日不谈梵高,只看他最后的那幅《麦田群鸦》。
毫无疑问,梵高是来自底层的艺术家,不属于巴黎花团锦簇的冰冷,不属于意大利雍容华贵的空虚,他来自田间、来自土地、来自自然与人最内心的呼唤。《麦田群鸦》毫无保留地将梵高的所有想法与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不是专业的美术学生,所以不能对它在专业技法上有太多的分析,我只是想把自己多少次反复欣赏这幅画时的所思所想和它带给我的热烈与激动记录下来。
当死亡降临,暗蓝天幕下飞舞着黑色的群鸦,金色的麦浪在风中滚动,把天地卷入其中。这是《麦田群鸦》的主要内容,当年的梵高在奥维尔乡下看到这一幕时,他的内心一定是充满着喜乐与激动的,在饱受病痛折磨不久于人世的时候,看到感受到来自自然的旋转飞舞着的生命力量,痛苦与狂喜交织在他的内心,他想把这无法名状的感受与印象记录下来,用颜料、用笔、用铲子、用刮刀,用他所熟悉的一切来记录下这生命的伟大,就成了我们看到的《麦田群鸦》。
画面的背景是暗蓝的天幕,堆叠着的短线条给这片天幕以充足的质感,其中青色的旋转团好像镶嵌于其中,或许是狂风。麦田在天幕之下随处倾倒没有固定方向。画面中央一条绿红相见的彩色将麦田分成两半,或许是小路,或许是树,或许是别的什么;一行黑色的乌鸦横亘在画面的中间,像是飞向天边,也像从天边飞来。整个画面充满着不稳定感与扭曲感,仿佛所有景象都在颤动。
画中的笔法是粗粝的,所有景物的描绘均用短直的线条。来自底层的艺术家,他作画就像在劳动,他的线条不像是以浪漫的情怀精心描摹而出的,更像是在饱和的颜料上用勺子挖,用铲子铲出来的话,后来确实证明创作这幅画所用的器材是刮刀,正是刮刀的使用造成了这般的参差错落。这种短粗的线条给了所有景物一种不安与骚动之感,平静的天空因这般的线条变得有厚度,有差别,黑色的浓云在这样的描绘下开始滚动,整个天空好像一张包裹着难以阻挡的层层暗涌的幕布,其表面随之其后的暗流涌动也显得波涛汹涌。下方的麦子全部倾斜竖立着,而上方的麦浪却全部变为了横笔,使得整个没有边界的麦浪却因此成为了整体,但倾斜的麦子给人以极大的不稳定感,整个麦田好似一栋大楼摇摇欲坠。
这种粗粝的线条画法给了画面极大的不稳定感,但当我凝视画面所感到的微微不适好像不只是不稳定感可以概括的。它作为一幅风景画却给我一种极强的平面感,就像之前提到的,我难以看出画中的群鸦是朝哪个方向飞,因为整个画作完全没有一丝的远近之感,比如群鸦,凭视觉感受,很难将群鸦与天空分离开来;再比如刚刚提到的麦子,为何会给我一种摇摇欲坠之感,正是因为麦浪之中压根不像远近而更像上下;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整个画面死死地压缩在了一个平面上。
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平面感呢?风景画中远近之感最重要的就是透视画法的运用,于是我仔细审视了这幅画的透视画法。果然,这幅画完全没有一个视点中心,随着中间的色带延伸下去,感觉是由近处到天边的,目引点应在远方;但两侧的麦浪却是由远处延展到近处的,目引点在画外、在观者一侧,这种混乱的透视使得整个画面远近部分,有着强烈的平面感。而且由于这种违反日常认知的画法,使我们对于画面有着深深的不适应,加深了画面的不安与骚动。加之黑色的群鸦,与麦浪和天空完完全全地融入在了一起,难以剥离,随着画中隐秘的浪潮不断滚动,使得整个画面中没有具体细致的景象与场景,只有不断涌动的色彩和情绪。
这幅画充满着躁动与不安,扭曲与压抑,过度的色彩对比使画面显得夸张而怪诞;许多人会说。这是梵高的绝命之作,他的内心也是扭曲和压抑的,他处在崩溃的边缘,他放弃了自己一贯善于描摹的细节,他画中的地平线都已变得模糊不清,黑色的乌鸦就像死亡的使者宣告他命运的终结,他悲哀而无助、痛苦而绝望,于是他抛开了一切画法、忘却了一切细节,将自己的恐惧骚动无止境地在画布上宣泄,造就了这幅压抑扭曲的画作。
可我在一遍遍地欣赏这幅画后,越来越想对以上的说法说不。尽管这幅画是那样的不安与骚动,我却渐渐在其中看出了越来越多的、源源不断的生命力量,属于生命的最原始、最热烈的力量,对于生命的最诚挚的赞美。尽管这是梵高的遗作,但它并不悲伤,并不绝望,我也相信,在那天下午他看到此情此景的瞬间,他是幸福而快乐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不妨再来看看这幅画。天空的颜色是暗蓝,其上有或多或少的卷曲旋转,但这种卷曲和旋转是温和而直接的,不同于《星空》中浅色而肆无忌惮地强烈旋转,也不同于《最后一幅自画像》中游丝般的好似外泄的偏头痛般的旋转,它是略带静谧与祥和的,近乎钴蓝的天空给我们一种宝石的质感,也给我们一种固态的平衡;这种强烈的涌动感不是轻浮的、不是炫目的,而是以一种深沉的温和感推动着的,而且由于远近的抹除,此间的天空失去了一贯的遥远,不再是与地面连在一起,而是与地面无缝地黏在一起,没有接口、也没有界限。天空湍流涌动,可却是阵阵暗涌,仔细凝视,它仿佛是一种有规律的旋转涌动,好像用手触摸心脏一般的持续有力的跳动,一种难以言说的生命感。
除此之外,摇摇欲坠的麦浪确实显得危险而不安,但那根根树立的麦子却在短粗的笔触之下变得那样坚挺昂扬,它是向上的,是刚毅的,不是随风而动的,它将表面的层层麦浪冲得此起彼伏,竞生波澜。它们不像是扎根于土地,更像是被土地包围,仿佛有一种一种与天空呼应的力量使它们向上飘动,不断地向上飘动,而那条绿色的色带由两边盘旋而至中间,在两片麦子的周围制造一种包裹感与旋转感,尤其是左侧的旋转感,由左向右,同物理学中的右手螺旋一般,像一只大手在托起麦浪,一种强烈的升腾感跃然而出。这些麦子是躁动着的,也是升腾的、向上的,强烈的生命力使它们尽情跃动,土壤都不再是藩篱,而成为了将他们托至天空的强大力量,就像刚刚烧开的热水一般,它们翻滚着、沸腾着,展现着那不安的、强大的、滚烫的生命力量!
黑色的群鸦,它们哪里是死亡的使者,就算它们是死亡的使者,它们的翅膀深深地扎在天空里、卷在麦浪里,它们与天空麦浪无法分离,于是这些乌鸦仿佛拉拽着金色的麦浪不断上升飞向,向天边、向远方,而天空中的乌鸦又好像携着天空从远方飞来,一步一步飞向麦浪。它们所携带着的哪里是死亡,它们所携带着的恰恰是天地融为一体的生命,天空中暗流涌动,地面上麦浪翻滚,而这两者被一群乌鸦用翅膀捆绑在了一起,一次天鸣地动的盛大际会,一种万物和鸣的沸腾体验。青色的旋转色彩,也许是怪诞的狂风,但更像将落的太阳和早生的月亮;太阳未落、月光已起,画中那只飞进了月亮里的乌鸦,它的翅膀托起的不正是新生的月亮吗?像其他乌鸦一样,它也会托着月亮,与太阳一起存在在这涌动的蓝色天幕之下,甚至会带着月亮飞进太阳,就像天空怀抱麦浪,麦浪飞向天空一样。
仔细想想,为何一贯专注透视的梵高突然抹平了远近,为何画面中的每一处景物都在旋转颤动。因为万物都在一起颤动,麦浪的旋转与天空的涌动是一体的,日月的团曲和群鸦的飞舞是相合的,所有的景物处在相同的颤动相同的旋转里,而远近距离的抹平更是使得它们无差别的压在了同一平面里。天地的一切处于一种共同的不安躁动中,更处于同一种滚烫的生命中。
我明白,生命尽头的梵高是阴郁颓丧的,无人认可、经济窘迫,兄弟分离甚至失和,抑郁症的痛苦折磨,就像那天空压抑的躁动,像那群鸦的死亡讯息,想那麦浪不安的奔涌;但我也相信,当那天下午,他眼里扭曲躁动的一切汇聚在一起时,他所有的痛苦绝望交织在一起时,他感受到了那种天鸣地动的和谐生命,他体会到了所有痛苦中的极致欢乐,来自自然最本真的狂野失真而又强烈动人的生命里,那一刻冲破所有苦难的世界视角与生命体验。这幅画依旧不是快乐的,只是因为快乐不足以概括这其中的极致情感,但它无疑是向上的、不悲切的、看似压抑却又冲破压抑的,极致喜乐深刻体验的一幅杰作。
这就是我眼中的《麦田群鸦》,那不安却热烈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