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的祭礼(全)

我师父的一大名言就是:“别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他这个人经常动恻隐之心,每次因为这个他就会惹不少麻烦。这个时候他总会说一句:“该死,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样的情形简直多到数不过来。

好了,我们进入正题。

风吹镇的深秋,似乎用“浓重”二字形容最为合适。就如镇名一样,萧索的秋风终日笼罩着小镇。风倒也说不上多冷,只是那股凉意一直萦绕在你身边,不管你穿什么都是一样。尽管风速强劲,但你长时间身处其中时,就会有一种时间流逝放缓的错觉。

店里的最后一桌客人终于了,我从椅子上站起,将他们的桌子收好——对于一个法师来说,清理这些也就几秒的事。这是我一天中最闲适的时刻,我绕到后房,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了一颗录像玻璃珠,塞到光照机里。

正当我看得津津有味时,师父的声音传了过来。“云曦,有客户。”

客户?师父这么说,那自然不是一般来吃饭的了,多半是寻求所谓的“心理咨询”——虽然可能也会发现背后有什么黑魔法或是恶灵作祟。这意味着,又要忙活好一阵子。

我关上光照机,走到会客室。扶手沙发上坐着一个瘦削的男人,身体前倾,两手紧扣。他长相十分普通,是属于放人堆里马上就认不出来的那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看上去有些憔悴。

“快坐。”师父指了指一旁的扶手椅,我拿起纸笔,尽量完整记述了我们这位客户的叙述。

我的名字是理查德·利特尔。我是一个画家……一个压根就不出名的画家。我今天来这里,是想请你们帮帮我和我妻子的。我觉得她疯了……我也疯了。

我妻子叫萨拉,当然我现在没有办法带她过来。我们的生活非常普通平静——但那只是以前。她和我是同学,我们就像周围的人说的一样,“非常自然”地在一起了。本来我觉得像这样平淡地度过一生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是一年之前一次出行改变了一切。

那时的天气也和现在一样,总是刮着风。某一天晚上,我和妻子去了镇子郊外的公墓,我们有一些亲友埋在这里。那天墓园里的风格外大,我俩都只能死死裹住大衣。我们有点慌,便开始往回走。

就在我们路过一大片墓碑时,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很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呵,呵”声。我听的头皮发麻,萨拉肯定也吓坏了,不住地发抖。

我拉起她的手没命地向前跑,但发现我们似乎一直在绕圈子……只有黑暗,黑暗……

“理查德!”我妻子尖叫道。我猛地一趔趄,面朝下狠狠摔倒在地。“萨拉!你没事吧!”我扭过头大喊。这时风突然停了,我发现我们正在离墓园门口不远处。我妻子就躺在后面,看上去是被吓晕了。

我们费了好大劲才回到家,第二天起来时我感觉就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噩梦。我走到厨房,准备做早饭。

可已经有人在那里了。那是我妻子,但是她根本就不会去做早饭。

“早上好亲爱的!”她冲我笑笑,端出早饭。我当时只是以为她突然一时心血来潮,也就没当回事。

我打开家门,准备去画室。她小跑过来,在我脸上印了一吻——平时她不会这样的。

“真奇怪。”我关上门时心想,但很快就抛到脑后了。可以这么说我对她的了解十分有限,我们算是包办婚姻,在一起也不过两年,可能是她现在想尝尝恋爱的感觉?

不对劲的事,在后面,也就是最近的事。

她开始不让我进厨房,说是从今以后你都不用做饭了。有时厨房里会有奇怪的气味,但是她都说那是她在开发新菜。因为我最近早上起来总是脸色苍白,疲乏无力,她说想给我进补一下。

(萧云曦注:我确实注意到他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像是贫血。)

家里平时都不怎么翻的日历,她也开始用了。我看到十一月二十五日那天被画了一个红圈,这是什么特殊日子吗?我问过她,她回答说这是她一个远房表亲的祭日,她想在那天去公墓那里扫墓,免得忘记了。

我不免有些怀疑。过去也没见她给这个表亲扫过墓,怎么现在突然这么上心?我又问过几次那个表亲的事,有时她说不知道,有时她含糊其辞。

接下来是更恐怖的事……某一天我出门之后发现自己的几支新画笔忘带了,就掉头回去拿。我并不想惊动她,所以我像做贼一样溜进门。

厨房的门是关着的,隐约有争吵声传来。这可不得了,我大气也不敢出,悄悄躲在门旁偷听。

“你根本就不爱他!你们之间根本没什么幸福可言!”一个略粗的声音说。

“不,不……我一直爱着……他一定爱我,他只爱我一个!”过了一会,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说。

寒意顺着我的脊椎向上爬。倒不是吵架的内容,而是这两个声音如果仔细听的话……是从同一个嗓子里发出来的!

“哈哈,难道你还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吗!”又是那个粗一点的声音。

我再也不敢听下去,逃一般地出了门。

这几天我越发苍白虚弱了,冥冥之中我感到这不是偶然,这与她有关……我开始做疯狂的噩梦,梦见她被从中撕成两半,我的心口开始剧痛,身体跌入深渊……直到我大喊着醒来,心脏狂跳不止。

我已经无法忍受了,我一定是疯了……

理查德•利特尔结束了他痛苦的回忆,瘫倒在沙发上,不住地喘气。师父忙倒了一杯暗红的药剂给他。

“喝了它,这比白兰地有效一百倍。”

我们这位可怜的客户喝完之后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您先在这里稍等,休息一下。”师父温和地说,“一会儿会给你答复的。”

我跟着师父来到隔壁房间,师父问:“你怎么看这件事?”

“这种情况……有点像是人格分裂……”我思索着,“但又不完全像……”

“刚刚我一直在观察他,至少他所言非虚。”师父说,“那么第一种情况,就是萨拉个体发生人格分裂,拥有至少两个不同的人格。其中现在略占优势的是理查德不熟悉的那一个,原有的占劣势。这一事件的起因很可能就是公墓夜游事件,当事人推测精神力薄弱,那晚受到了强烈刺激导致人格分裂。”

“第二种与第一种有部分相似之处,区别在于人格分裂并非那一次出游惊吓所致,而是早已发生,只不过处于潜伏期,由于理查德对他妻子的了解有限所以没有发现。这种可能性较第一种为低。”

“至于第三种………”

“会不会是另有魔法力量作祟?”我插话道。

师父露出欣喜的神色。“没错,看来你跟我想到一起去了。”他眉头又转向紧锁,“只不过……这会非常麻烦。因为这就不是分裂问题了,而是所谓的恶灵夺舍。相当棘手。究竟是哪一种可能……我们还是去验证一下为好。”我点点头。

为了安全起见,我和师父化装成理查德的两个“买家”,声称是要去他家拜访当面交流。

“记住多观察,尽量不要用法术。”临行前师父叮嘱道。

利特尔夫妇的屋宅虽说谈不上宽敞豪华,但却精巧舒适,可见主人的用心。院前道路上恰好有两棵梧桐树,但是院子里的落叶却没有被完全扫走,而是从中画出一条条交错的小道,别有趣味。利特尔先生说这是他太太最近的“一个奇思妙想”。若是远看,整所房子好似身处油画中一般。

刚一进门,利特尔太太便热情地迎了上来。看到我们她略微迟疑了一下。

“二位是……”

“哦,他们是我的客户,来这里跟我商量买画的。”利特尔解释道。

利特尔太太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过转瞬即逝。“好……快请进吧。”

在来这里之前,我提前喝了一杯嗅觉提升剂,虽然说一路上的扬尘弄得我很难受,但现在是时候发挥作用了。

师父和我们的委托人开始“洽谈”起来。你别说,还真挺像样儿。我借口说想在房子里走走,“不经意”间走到利特尔说的厨房边。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用手扶了下额头。一旁的利特尔太太见了,忙关切地问道:“您没事吧,小姐?”

“没……没什么,可能是最近太累了。”我对她笑笑,“不,不用拿白兰地。我没事的。”

“那,还麻烦利特尔先生带我们去您的画室参观了。”师父笑着说,对我使了使眼色。我脑中一片混乱,但还是跟着他们一同出去了。

(以下为萧云曦的师父,风吹镇常驻法师林默渊叙述)

云曦跟着我和利特尔走出了门,利特尔太太留在家中。“堆在这里的落叶是怎么回事?”我们在院子里时她突然说道,“难道不扫一下吗?”

我皱了皱眉。直到我们走出去很远,我才开口问她:“你在厨房那里闻到什么了没有?”

“什……什么啊,哪里有什么好闻的。”云曦吸了吸鼻子,她好像非常奇怪诧异。

我徒弟虽然平时偶尔有点迷糊,但是关键时刻她总是非常可靠。这个任务……她不可能忘记的啊?出门不久后她那个关于落叶的问题更是莫名其妙,难道……

一个可怕的想法涌入脑海。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就糟了……唉,这破事还真是麻烦。真是够了。

一到画室,我确认四周安全后,马上让云曦坐在靠背椅上,自己搬了把凳子坐在她面前。她的眼神还是充满困惑。我掏出怀表,向她亮出表盘。伴随着擒纵机构的咔哒声和指针的旋转,我缓缓念出了催眠咒语。云曦的一双大眼睛慢慢合上,头歪向一边,睡熟了。

我基本上就不会对我徒弟或者身边亲近的人用读心术之类的法术,但是这是特殊情况,我只能如此。果然我发现了她记忆被删除的痕迹。这说明……我的第三个猜想,也就是云曦的担忧,是正确的。我们的对手……的确是具有强大法术力量的恶灵,可怜的利特尔太太不过是一个行将被抛弃只剩躯壳的女人而已!

还好通过催眠术对深层记忆的读取,我大致能恢复出当时的情况。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恶灵根本来不及篡改云曦的记忆。果然,厨房里有魔药的气味!可恶!我们还是被发现了吗?

利特尔说十一月二十五日——正好是三天后——被她圈了起来,难道那一天会……时机在对方看来已经足够成熟了!现在我们要做的,应该是引蛇出洞。

我一秒也不敢耽搁,把云曦安顿好之后就赶去市里的魔法图书馆去查证了。如果我没猜错,这恐怕相当棘手……

(以下为萧云曦叙述)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圣殿客厅的扶手沙发上,师父正在厅中来回踱步。我挣扎着直起身,脑子混混沌沌的。按照师父之前教过的方法我把魔力在体内运转了几遍,再缓缓聚在头顶,顿时感觉清醒了不少。

师父见我醒了,马上走过来,我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很苦。“你终于醒了。云曦,我们遇到麻烦了。”

他把在在利特尔家和画室发生的种种复述了一遍。

“这……真的是……夺舍?”虽然是意料之中,但我还是被惊诧狠狠击中了。师父严肃地点了点头。

“夺舍的恶灵生前想必拥有十分强大雄厚的法力,可以维持灵体并成功进入一个活生生的人体内。要知道,除非是失魂落魄的行尸走肉,一般灵体哪怕是想进入都是比较困难的——就算利特尔太太精神力很低,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所以师父的意思是……利特尔太太的身体里同时存在两个灵魂?”

“没错。因为她本身精神力弱,所以在争夺过程中经常落入下风。但是,我们的对手要想完全占据身体,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通过祭礼。”

“祭……祭礼?”我第一次感到只存在于黑魔法禁书中的名词离自己如此之近。师父递给我一本书,那是黑色皮革硬壳的《简明黑魔法魔典》。

祭礼的种类五花八门,可达成的目的也数不胜数。但不管如何,这一神秘古老的法术被公认为最邪恶的黑魔法之一。……

(中略)

所谓夺舍祭礼,则属于夺舍活动的最后阶段,需要至少和夺舍开始相隔一年,且必须在月圆之夜举行。献祭场地需找两个半径五米的大理石台作为祭坛,中以青枯藤为连接……此术的目的即为彻底将宿主的原灵魂赶出其肉体,并帮助夺舍者恢复力量。……

“月圆之夜……”我猛然省悟,“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晚上正好是月圆之夜!这么说……我们只有两天时间了?”

师父沉重地点了点头。“我们现在……必须推门直入,毕竟已经藏不住了。居然还是慢了一步。该死,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找麻烦了!”

·按照我们的计划安排,我先把我们的委托人利特尔接到安全的地方,由师父亲自去找对手对峙。

利特尔脸上明显多了不少恐惧。我递给他一杯姜汁热饮,这可怜的人看样子或多或少知道了事情的真实情况。

“谢……谢,”他嗫嚅道,“我总感觉二十五日那天我会遭遇不测……那个日历上的红圈一直在我眼前转啊转,好似死亡的晕轮……我昨晚的梦里满是黑红的烈火,就好像身处魔狱一般……”

“没事的,”我只能如此安慰,“我师父和我一定能帮你解决的。开心点,你和你妻子不会有事的。”

“我和萨拉,”他把脸埋进双手,“虽然我们在一起不过两年,但到了如今,我才发现我有多么离不开她……虽然那天晚上之后她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勤快、聪明,然而我总感到些许不安。一方面是我总有自己行将遭厄的感觉,另一方面,那不是萨拉,不是原来的她。萧小姐,不知你是否明白……”

“最近有那么几天晚上,”他又继续说下去,“我恍惚间觉得我的萨拉回来了。她蜷在我的怀里哭泣,我能体会她的脆弱无助,还有她的失神。她哭着说她被恶魔侵染了,她很痛苦,求我不要离开……”

我什么也不好说,只能静静听着。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语气像是在哀求。

“萧小姐,我能感觉道我妻子还没有离去,她就在那里,还会回来。你们不要伤害她,算是我对你们最后的请求……哪怕是我死了,只要她能不受这侵扰,我就心满意足了……”说完,他又掩面,几缕压抑的悲声从指缝漏出。

我不知道师父是不是找到了我们的对手,更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已经开始动手了,我只能祈祷,虽然明明感觉恐怖的事注定要发生。

利特尔突然翻开衣领,从中拿出一根银色的项链。那项链上的水晶挂饰,刻着他与妻子的名字。

“我知道我将遭到的是什么,”他把项链塞到我手中,“不过无论如何求求你把这个交给她……我不善表达,但是我……”他哽咽了。

“不,我不能……”我不知所措。

“求你务必收下,就当是我最后的请求了吧。”

低头看向这个可怜的男人,悲悯如潮水涌上心头。仅仅是一个恶灵想借尸还魂,一个普通的家庭就命定遭受这不明不白的灾厄吗?这样的情形之前一定不少,但大多数不为人知,看着自己身边的亲人爱人一点一点变陌生被吞噬,自己也身灭魂散,该是多么无助绝望!而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就落得堕入魔狱的结局。我不知道这样的案例有多少,但这次,恶魔必将付出代价。或许师父也是这么想的……

眩晕如浪潮般袭来。糟了!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充盈了一层薄雾,我感到手脚无力,似乎魔力正被一点一点的吸走。

“吱呀”一声,门开了。走进来的是利特尔太太——不,是目露凶光的恶灵。她缓缓抬起一根苍白的手指,几缕险恶的魔力压了过来。她这时还没完全恢复力量,如果祭礼成功完成的话,我不敢想象到底有多强。

我不能贸然出手,那样说不定会更糟。深吸了几口气,我尝试汇聚力量,不让它被吸走。但这是徒劳的,利特尔和我先后昏倒。

我是被冷风吹醒的,举目之处墓碑林立,我的双手被铁链反绑在身后,而利特尔兀自瘫倒一边,还没有醒。

一个黏糊甜腻的声音缓缓传来。“小姑娘,你一定很好奇你师父在哪吧。可惜了他这个天才,几十年过后还是栽在我这个当年的无名之辈手里。”

有那么一刹那我的心脏被强烈的恐惧攫住了。我勉强用镇定的语气说道:“你认识我师父?”

“哼,”她干笑了一声,“四十年前你师父可给我们带来了不少苦头呢。他的名号自然是流传千里,想当年我追随瑞克大人时,黑水之名足以让我们闻风丧胆了。”

瑞克!师父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年轻时候的事,我认识的师父的朋友也都是他之后才认识的。当我向他们问起师父青年的经历,得到的最多只是“他非常厉害,年轻时经历的比我们现在还多”,就连师父的多年挚友艾米莉亚女士也知之甚少。在救助裂口女伊伦娜时我从她口中听过瑞克这个名字,师父也说过这是数个世纪以来最为邪恶的黑魔法师。这么说……

“但是!”这个词如同尖刺一般蹿上墓地的半空,“我埃尔德伦今天不仅要杀了他,连他最心爱的徒弟也要一并杀掉。”她凑近来,手捏住我的下巴。“真可惜了你这细皮嫩肉的小美人儿。哼哈哈哈哈哈………”

“你到底把我师父怎么样了!”我大喊。

“怎么样了?”她轻蔑地瞟了一眼,“我不过是在利特尔家的房子里布下了镜影破灭阵。你一定没听说过这是什么法阵,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它四十年前曾让多少和你师父一样固执的人发出绝望而痛苦的哀嚎。只要一进去,就绝无可能出来,就算勉强脱身,你猜猜房子被炸上天的时候,他还能剩多少命?”

“你!”我被怒火哽住了。

“至于你,和你师父一样多管闲事。”她语气充满厌恶,“那好啊。我今天就让你瞧瞧我伟大祭礼的全程,亲眼见到你们两个拼命保护的蠢货是怎么死的!等我力量恢复之后,你也会成为我的祭品,到时候就算你师父那个老东西死而复生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说罢一挥手,我整个人被粗暴地转过身去,我能望见前面早已干涸的喷泉……半径五米的大理石台!我用力想挣脱,但我一运魔力想震断镣铐,它就反刺一下,剧痛让我力松劲泄。

利特尔整个人从平地直飞到喷泉台上,醒了。

“萨拉!”他大叫,“醒醒!你迷路了。跟我回家吧,外面很冷。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再受伤害的……”

“理查德……”利特尔太太和丈夫拥抱在一起。还有机会!这时候利特尔太太的意识似乎是占了上风,我强忍疼痛,准备一击破除枷锁。

“跟我走吧,我爱……”理查德说到这里突然僵住了,脸上的神色由困惑变成惊恐,然后和一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直向后跌进了喷泉池里。我看见他的心脏处插着一把锋利的银柄匕首,尾端的红色宝石正如洇渗出来的血。恐惧堵住了我的喉咙。

利特尔的鲜血一沾到早已被施过咒的大理石台,祭礼就启动了。利特尔那还有微弱生命气息的躯壳被一团红雾光包裹,发出嘶嘶声,如同燃烧一般。几秒钟后他就消失不见,连半点血迹和骨灰也没剩下。

那红雾光却还没消失,它缓缓腾起,注入了利特尔太太——不,是埃尔德伦——的面孔七窍。耳边传来一声微弱而充满痛苦恐惧的惊叫,那来自于悲惨的萨拉•利特尔——然后它在阵阵风中破碎,消失。周围仍然是如死一般的寂静。

反铐住双手的铁链终于被熔断,剧痛让我眼前一黑,险些摔倒。但悲伤与愤怒一直在冲击着我的大脑,恐惧才难以侵入意识。啪啪两声,脚镣应声碎裂。我飞快地结印,下一秒金色的闪电从我的掌中蹿出,向埃尔德伦击去。这是我用古拉格闪电最快的一次。

埃尔德伦的脸孔还被最后一点红雾光包裹着,突然受此一击,避无可避。咒语噼啪炸开,她惨叫着捂着脸倒退几步。红光熄灭了。

紧接着一股凌厉无伦的狂风掠袭而来,我勉力躲过,身后的三块墓碑轰然崩碎。祭礼还是成功了,她已经恢复了不少力量——再加上她这么多年来的修炼积蓄,硬碰硬的话我绝对接不了她三招。如果师父在这里……

“死丫头,你居然毁了我的脸!”她咆哮道,两股如炬的目光直射而来。“今天我就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众多白烟从附近的坟墓腾地升起,或聚或散,形成一个个苍白凶恶的面目身形。它们挟着呼呼风声从半空中蹿扑而来。

“烈火煌煌!”我大喊,可是火光刚碰到那些白烟就嗤地消失了。

“不愧是那个老家伙教出来的,这个时候还能放出像样的法术。”她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由骨烟凝成的面具,“让你看看我调教出来的恶傀吧,它们可是饿的很呢!”

我纵身一跃,又躲过一次凶险的扑击,随即拔足飞奔。可我对墓地并非熟悉,那些恶傀又紧追不舍。我逃到另一片墓碑林中,大口喘着气。既然法术不行,只能就地取材了。

恶傀顺着鲜活的生命气息再度袭来,我猛然转身,双指连弹出石子。挟着劲风的石子击碎了恶傀,但白烟散而重聚,须臾间又恢复原样。绝望袭上心头,我向后坐倒。耳畔风声呜呜,我闭目待死——或者比死更可怕。

但是,有什么东西正破空而来。可怕的风声消失了,我睁开眼,只见得一枚七八寸长的令牌在四周疾速穿梭,恶傀见之即散碎,从此消失。那令牌转了一周,随后返回了不远处一个高大身影手中。

“我有句话想让你们两个人记住,只要我不想死,那我根本就死不了。”熟悉的略带戏谑的声音传来。随后一双有力的手把我扶起。

“房子炸了确实挺耽误时间的,但是好在我算是及……”师父意识到了什么,没有接着往下说。他用令牌随手拨开埃尔德伦射过来的骨针。那骨针本是由极强魔力所凝,坚若精铁,但给那令牌一碰,便化为齑粉。

“薇薇安•埃尔德伦。”师父缓步朝她走去,“我总算想起来了。说来我还真的佩服你,因为你具有如此强的执念和运气,才能支持你当这几十年孤魂野鬼,还能大有长进。相比你而言,我这四十年算是退步了不少。”

“你永远不会理解的,黑水!我们过去和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伟大的事业和利益!”

“像你这样的人该如何改变呢……”师父叹了口气,“你们口中的事业和利益都是只针对你们这些自私又被力量腐蚀的人来说的。类似的话我多年前说过,今天不想再说了。还认得这块令牌么?”

那令牌通体灰黑,暗如烟海;材质非金非玉,更非一般的炼金合金;尖端雕着一颗被两柄剑交叉贯穿的五角星。如此看来,这就是师父年轻时所用的武器了。

“怎么,他们没收走?”埃尔德伦反诘道。

“看来你形势分析的很准,料到了我后面的部分遭遇。”师父说,“不过借一百个胆给老石榴图夫那蠢货,他也不敢从我手上要东西。”

图夫是法师会议主席团成员,拥有相当大的话语权。他经常作为师父讽刺的对象。

埃尔德伦哈哈大笑。“你那块令牌号称能破尽一切法术,今天我让你看看这些怎么破!”

两团黑色旋风挟杂着众多墓地上的灰粉卷地而来,越滚越大,身处后方的我头发和斗篷也被吹了起来。我眯着眼勉强观察着形势。这两团风势大,几乎称得上是避无可避;倘若师父真能用令牌破开一团风,其中隐藏着的众多骨灰粉凝成的暗器又怎来得及?

只见师父向后跃出几步,晃了晃终于站稳了。看来他遭遇的爆炸还是造成了不小影响。我正在担心师父能不能接这一击,只见师父将令牌收回手镯,双手迅捷有力地结好法印,但却蓄力不发。等风离他仅有五丈远时,他突然双拳齐出,中途变为双掌,我顿时看到有一堵强大的光墙击了出去。这法术如山般厚重,如海般浩瀚,沛然莫能御,埃尔德伦的进攻被硬生生接下。师父双手扭转,黑色旋风便被卷起化去,尘归尘,土归土。

化解攻势后,师父径自坐在地上调息,当对手不存在一般。埃尔德伦恼羞成怒,忽地拿匕首划破手掌,手一扬,点点猩红便飞溅在喷泉池上,也化作一团红雾光消失。下一秒我只感到一阵阴风,然后就听见了厉声惨叫——原来埃尔德伦用祭礼强化了自己,瞬时间便来到我这边,五根手指朝着我的头顶直插下去。但师父的令牌从中一隔,她指中的法力尽被破散,这一下直接狠狠地打在坚不可摧的令牌上,属实是痛彻心扉。师父顺势站起,令牌劈头盖脸地打去。埃尔德伦的骨面具被击得粉碎。她大叫一声,捂住脸踉跄向后退了两步,被一座墓碑绊了一下,重重地向后摔倒。我惊魂未定,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瑞克大人曾经说过你喜欢多管闲事,看来果然是这样!”埃尔德伦愤恨地说道,“我受够了这四十多年当孤魂野鬼的滋味,等我积攒足够力量之后准备拿个无名之辈当垫脚石的,没承想撞上你们这两个无聊的闲人!”

“无名之辈?”师父挑起一根眉毛。

“不是无名之辈是什么?那女的整天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男的一看也是个软蛋,而且他们之间就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感情可言!这种可有可无的弱者,作为祭品利用起来反而更有意义!”

我能感到师父内心的业火在熊熊燃烧,但他开口说话时语气还是相当平静。“你为什么觉得,你有随意剥夺无辜之人生命的权利?”

“你踩死一只蚂蚁会多考虑什么吗?愚蠢的圣母!”

“刚才你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为自己的私欲找一个看似冠冕堂皇而无害的理由罢了,甚至用愚蠢的道德来强行绑架我。我要是想,现在可以让你比他们痛苦一百倍地死去。但我不会那样做,因为我绝对不会让你得逞。”

“愚蠢的圣母,哼,”师父以一贯缓缓的语气继续道,“你以为这样显得你很聪明?私欲与兽性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必需,但如果以此为幌子去谋求邪恶的目的,甚至不惜伤害无辜,那就是对生命的漠视,比所谓的圣母还要愚蠢!私欲结出的果实不管多么光鲜亮丽,挑开内里,流淌出的依然是血腥和肮脏!”

“我宰了你——”埃尔德伦高声叫道——却发现自己的四肢已经被地上尘土的锁链锁住了。她拼命挣扎,可毫无用处。师父的右手中,一团淡蓝的火焰在燃烧跃动。我感受到正义,冷酷而致命。

“这,就是愚蠢的圣母对你的最终判决。”师父冷冷地说,“地火狱的堕落封印!”

火焰从她的胸口心脏处蔓延到全身,可燃烧着的不是她的——或者说利特尔太太的身体,而是埃尔德伦邪恶的灵魂。她或许是生平第一次发出如此凄厉的惨叫,可是却很快微弱下去,和锁链一起化为地上的尘埃。

我望着师父刀削般棱角分明的侧脸,两人沉默良久。

师父终于起身,开口。“云曦,我们还是没能成功。给这无端遭受厄难的可怜人一个栖身之所吧。”

虽然用魔法几秒钟就可以挖好一个深坑,但我们还是找来了铲子,一点点挖着墓穴。

“你有一颗高贵的心,云曦。”师父说,“所谓高贵的心就是时常心怀悲悯,并敢于和造成不幸的来源斗争。你还年轻,不过好多人一开始的那颗高贵的心,在比你还要小的时候就已经磨损不堪了,等年龄渐长,相当一部分人甚至会完全失去,这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悲剧之一。岁月能磨平很多,改变很多,但我希望你在将来无论遇到什么,都能一直保持着这颗高贵的心,直到最后。”

利特尔太太的遗体被安放在了墓穴中。“只可惜,理查德·利特尔什么也没剩下。”师父不无哀痛地说。

“等等,”我突然想起来了,从衣袋里拿出来那根项链。“理查德嘱托我把这个交给他妻子……现在看来,他也只有这一个遗物了。”

“虽然迟了,但还是放进去吧。”师父说。

银色的流光从我指间落下,落到了她身边——也许,这是最后的告慰。

三天后。

“我知道,你有很多要问的。”坐在餐厅的桌旁,师父如是说。他往面前的两个杯子倒上酒。

“那块令牌——”

“我就知道。”师父掏出一张纸,“自己看吧。”

星陨铁,来自于一颗两万年前坠落的陨石核心。彼时魔法刚刚诞生,魔法祖师之一的温洛林发现了这块神奇的石头。它拥有极其特殊的性质——对魔法的极端排斥性,这意味着魔力只能附在其表面附近,而绝无可能被注入其内部。用来做武器,理论上可以击破任何法术。后来的一位宗师用星陨铁铸就了十二枚令牌,虽然状况不明,但可以确定的是一直流传了下去。星陨铁的独特性质,决定了它注定不可能被任何方法铸造出来,无数优秀的炼金术士都无法逾越这一难关。所以,全部的星陨铁只来源于那一颗陨石的核心。不过据说另外一位祖师用星陨铁打造了一柄重剑,真正做到了无魔不破,那把剑我们唯一知道的就是它比十二星之令久远的多,不过它的下落我们至今未知,可能那只是后人所杜撰的故事。

“没错,”师父道,“我手上的,就是十二枚星之令中的一枚,这就涉及到我年轻时候的故事了。这段经历,连艾米莉亚我也没提起过。四十年前,我们都被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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