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同途(下)

晴明的朋友。

晴明应该有两个好友,一个是源博雅,另一个,是芦屋道满。

先说博雅。两人的友情在书中是显而易见的,一起喝酒,一起看花开花落、四季更迭。晴明经常对博雅说:“你真是个好汉子”,这个情形经常出现在博雅不经意说出了深刻的道理之后,所以总是令博雅摸不着头脑。这也是博雅的可爱之处。

博雅与晴明对生命、世界的理解,好像就是一个人一生之中两个不同阶段的状态。博雅处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状态,不利用太多的理智去处理他所经验到的事物,说出的话都是自己的情感,是感性的内容。博雅经常会说:“我也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感觉”,所谓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是这个状态。晴明则处于“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状态,所以他理解博雅的感受,并且用理性的办法给博雅解释。但是我们看到,博雅每次都听不懂晴明说的是什么。

这并不是说晴明就会比博雅高一个层次,而应该理解为两个人理解生命、世界的角度和方式的不同。晴明看到的是咒,是法则,是规律,穷尽思辨能力的极限而得到的深刻见解。这种方式尽量用文字说明,便于复制,也就是便于传道,也就是我们日常使用的提升认知能力的方法。博雅则完全凭借天赋。他的笛声验证了他的艺术表现力,用艺术理解、解释这个世界,这种能力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其实,在艺术欣赏中获得解脱与开悟,这种方式与叔本华的理念相似。这其中哲学与文学之间的联系,一如晴明与博雅的友情。

书中给出了一段优美、动人的总结:晴明出现时,鬼魂按照晴明的意愿行动;而当博雅出现、叶二鸣起的时候,鬼魂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行动。

博雅,有真正的赤子之心。

看起来芦屋道满像是晴明的对手,总是在给晴明找茬,还都是一些棘手的问题。但是我们看到,每一次的算计与较量过后,晴明从没表现出愤怒,道满从没表现出怨恨。道满知道晴明可以解决难题,甚至知道他会如何去解决;晴明知道道满在一出荒唐的事件中想得到的玩具是什么,并且每次都满足他的愿望。两个人总是心照不宣。

强大的人都孤独。可以想想看,当自己的咒术成为一种戏法,供官员起哄,晴明心里有多少的无奈与鄙视。但是要晴明如何向一群蝼蚁解释诸如慈悲、轮回、天道等概念?知己甚少!道满与晴明一样,理解强大的法术,说得不那么玄幻一些,就是两人都懂得何为力量,懂得天意难违。两人的不同,也仅仅在于展现给世人的表象。

道满有些道家的意味,他做的事情多有些荒诞,基本可以概括为愚弄人类,自取其乐。但是他从没创造过恶鬼,仅仅是使存在于人心中的鬼,展现出来。晴明就比较隐忍,能够忍受不被理解的孤独,并且花心思处理与官僚的关系,来免除许多世俗的麻烦。

所以我说,道满可能是唯一理解晴明的孤独的人。博雅不一定能理解,多数时间里,博雅与晴明的关系,是分享。有时候,对手是最理解自己的人。读经此处的时候想起了纪晓岚与和珅,两个人斗了一辈子,有一次好像是说纪晓岚不在朝中,和珅竟然觉得有些无聊。可能是同样的意思。

咒即名,道与器。

晴明不止一次地向博雅解释“咒”的概念,内容十分抽象,可以说完全不像是一部小说的语言。如果稍稍接触过西方哲学的内容,可以知道作者借由晴明之口,讨论了一些形而上学的知识,而且是认识论范畴的内容。

“何为咒?”“咒即是名,名就是束缚。”这样的说法还是很模糊。晴明的解释可以这样展开:我们认识到一个人,一个物件,利用了各种名称,比如人的名字,物体的名字等等,但是那仅仅是一种称号。我们把一个外形圆圆的、手感毛茸茸的、叫声悦耳的一种四足动物叫做“猫”,可是那个东西的本质是什么呢?“猫”这个名字只是人类在认识那个动物的时候,取的一个代号,一个“名”,在晴明那里,叫做“咒”。这种东西就是,我们信了就会有,而我们不信就荡然无存。因为咒和名存在的基础就是人与事物之间的联系,如若这种联系不被承认,那么咒就会失效。书中提及阴阳师行走江湖的一个禁忌,就是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其他的阴阳师,那样等效于将自己的命交到了别人手里;另外,被鬼呼唤名字并且进行应答就会中咒。因为承认了某种联系,那么对所相信之物进行操纵,就可以间接操纵到被施咒者。其实作者用了文学的手法讨论了自己的哲学信仰,在认识论方面,他应该是康德哲学的信徒。

另一处与哲学相关的内容是关于自然规律以及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讨论。引出的方式依旧非常唯美。博雅看到晴明院落里飘落的樱花、枯萎的树枝,一边喝酒一边感慨生命的流逝。博雅说自己就像那樱花一样,盛放的时候是绝美的景致,但是总有凋零的一天。晴明很高兴的样子,给博雅解释其中的道理,不得不说,那些一板一眼的内容确实很影响美感,也难怪博雅会有不耐烦。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博雅也好,晴明也好,樱花、古树也好,都是器,承装、实践道理的器皿。我们都遵循相同的自然规律,生而赴死,无一例外。无论用咒也好,用药也好,都不能改变自然运行的法则。书中有关于求雨的故事,晴明那时候说,雨不是求来的,也不是我让它下的,是它该下了而已。

听完晴明的解释,会觉得人其实很渺小,能左右的事情真的不多,好像我们的一生就是一场杂耍,统统在走过场,也不知表演给谁看。好在有博雅,他总是在冥冥之中让这个世界变得温柔。

他说:“即便是凋零,那也是很美的景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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