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炎热的午后,遇见了她
把她遗下的一只肉粉色珍珠耳钉放在掌心,想起那幅维米尔于1665年创作的油画。直至二十世纪,作家特雷西·雪弗兰从中获得灵感,写下同名小说《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审美的高境界,应能激发人的想象力。
八月的一日午后,见木门外是她。飘落的樟叶触到头发,略微吃了一惊。
大约四年前,浏览微博时无意间发现她。对她最初的印象被固化在关注她的第一晚,一位深夜去巷间打酒,独饮、写字、作诗的白衣姑娘。那时她还未在豆瓣走红,微博下的评论不多。比较怀念那个时候的新媒体平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显得平等而真诚。
她穿一件合体的无袖盘扣橘红短旗袍,用银簪虚笼地别住长发,背一只体积硕大的山本耀司黑色帆布袋。骨骼纤细,面庞小而白,仿佛一朵黑夜中暗吐幽香的白润栀子。
在去年的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上,她以一身中式白衣,胸前搭垂一条乌黑粗辫的形象示人,恰到好处的东方元素被她诠释的极为妥帖。真正的胸有成竹,无需刻意发力,仿佛信手捏来。参展的影片《在北方》,预告片快速铺展出漫长寒冷的冬天,亲情疏离的家庭,一位在世间无可依靠,身患绝症的少女独自面对寥寥无几的最后时光……
这是她离电影最近的角色,应该也是她心中认定的最好角色。因为钟爱,拍摄期间每天凌晨三点起床阅读,强化自己陷入到角色所需的情绪之中。
韩国电影《小姐》改编自英国BBC迷你剧《指匠情挑》,原著作者及编剧萨拉·沃特斯是位进入主流文化的英国女作家,作品屡被改编,搬上电视电影屏幕。虽然她书写的对象无一不是人们日常观念中属于阴影的那一面。维多利亚时代雾霾弥漫的伦敦街头,哥特建筑,穿鲸骨蓬裙的英伦女子,同性之间的爱恨纠缠,断头台,阴谋与背叛。但她认为,悲剧更能强烈地表现出内心的情感,成为促使情感喷涌的催化剂。
悲剧性的人物皆如一块陨石冲破大气层,掉入深海,即使表面上已风平浪静,内里却仍暗潮涌动。而最深的悲伤,是哀极了殊无悲意。如果从没体验过,也未必就是幸运。
但人的麻木在于,当年岁渐长,了然一些世间真相,内心的触动会越来越微弱。于是我们只能一再出发,一再去爱。又一再失望,一再蹉跎。
美丽的人,接近她们的陌生者大多携带猎奇心,对除皮囊以外的组成缺乏兴趣。但我从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她是那种可以出现在我的故事里的女孩。这是她带来的某种微妙的触动。
故事里的女孩,她们的脸上糅合了孩童的稚气和女性的清美,面色如雪,散布零星雀斑、黑痣,笑容却如白山茶一样清洁明亮。她们喜欢用古着连衣裙掩住绿竹般清瘦的身形。她们热爱山林,一切天然朴素的事物。愿与独角兽为朋,金色的麋鹿为友。她们会把鞋子绑起挂在脖颈,赤脚在大地上奔跑。偶尔她们会选择在一个大风呼啸的夜晚冒雪而来,又一声不响地消弭于夏日的夜。她们似乎可以无限靠近,却又遥远至无法企及。
她们从不过度关注自己,对尘世没有占有心,因此不用摆露柔佞的姿态。只觉自身的存在,如山川、草木、日月、江河、星辰等一应有形之物,遵照着自然地秩序生发,并非独特而唯一。仿佛自己的身体,是天地之委形也。那么拥有与失去,快乐与伤感,记得与遗忘,留下与离开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把那只珍珠耳钉寄去横店。她在那里工作一整年,闲暇时用相机拍摄下周遭景物,画面构图很风格化。一位对生命过程饱含情意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停止记录和思考。他们会以自己的方式,把原本平淡无奇的生活过得丰盛趣味。偶尔夹杂着零散的文字记录,她如是写道:
“深夜,车子一直往海的方向开。日出了,树一棵棵往后飞去,把粉色的天空分割成一片片,像打碎了的相框。很凉的清晨,终于到了空气里有你气味的城市,光慢慢涌进来,然后是鸟,尘埃,人,人间。”
她总是称呼我为“小姑娘”,其实我们二人年龄相仿,但她依旧如此。偶尔会在情绪低落时,向她询问一些弥留在心头的困惑,她每次都会竭尽自己的经验为我解答。我对她说:抱歉,没有让你看到我勇敢的时刻,看到的尽是我的虚弱,但以后不会了。
不管别人如何评价她,我的执拗在于只愿相信自己的直觉。也许我们二人心中都有一个对未来童话般的憧憬:在经历世间万象之后,寻一片山林或村庄,盖间屋子,安度余生。这里面不包含其他的意思,它仅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抉择。
面对她,我是位丧失掉性别的人。在她瘦小的体内,的确蕴藏着能够持久发力的能量。白天她坐在夏日的凉棚中,转身望向自山中缓缓流下的一条清湛溪涧。那是一个纤柔、孤独的背影。美与落寞,古往今来一直如影随形。
望有朝一日,她可以抛开演员、作者的身份,通过电影去表达自己对这个苍茫世间无处安放的情意。相信心之所向,即使最后未抵达终点,也会停留在通向它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