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年1:云深不知处 ||迢遥

文/一刀斋

『迢遥』

我小时父亲常年不在家,他在外做工,年关将近时翻过山的另一边,去替人家做糖食。

那时候过年的米糖、芝麻糖、花生酥都是自家张罗或是请人来做。民间有专事采茶的采茶女,有四处割麦的麦客,也有挖藕人、插秧队。我父亲这一种,或许可以称做“糖客”。

做的是甜蜜的食物,实则是十分的卖力气。从集市买回的糖稀要慢火熬至浓稠方可用,需加大量白糖,稠到沥干了水分,气泡全无,能黏出“白丝”才算好。

薄糖稀类似稀释的蜂蜜,小时候用筷子偷偷尝一点,再尝一点,很好喝。

锅里熬好的糖汁粘稠胶着,甜蜜的气息充斥整个屋子。孩子巴巴探着锅台看,大人会用两根筷子搅出一团递给你,能撮着筷子舔好久。

趁此时将切好的花生碎倒进去,趁着软粘反复搅动,这需要好臂力。

直至糖汁沁入花生碎,分布均匀,才抄底将大块糖团搬至事先搭好的木板上,用小磨盘般大的擀面杖将糖块擀至平薄,趁热用木板将形状固定成平直四方,然后下刀横切竖切,花生糖就做好了。

花生酥在此基础上还需捶打,实在耗力。奈何香甜不腻口,故而人家多是要做的。

整个过程必要力尽手快,趁着热乎劲将模子打好,若是做的慢些,或是火候差了,糖食散碎难看不说,也是砸了招牌。

父亲为人忠实,做事出十分的力气,又极爽快厚道,人家都约定他明年再来。待他跑完那一带,总是腊月底,会匆匆赶回家,经常走夜路。

他说那时实是胆大,夜里过十万大山,只独身拿一截枯木。

年轻时颇有血气,至今想起反觉后怕,倒不是说怕山精鬼怪之说,虽然确实悚然。最主要那丛林深处是有野兽出没的——野猪,或是狼,獐子之类小的我是亲见过的。

而我父辈乃至更早的一代,狼群出没是寻常事,村舍依傍在山落之中,临近傍晚即要关门闭户,不能独自在外走动,人被狼衔去是常有的事,于现在来说简直不可想象。

后来因为狼患过于猖獗,政府派了军队来处理。再之后,狼在我们这一带就销声匿迹,只存在于老辈人的记忆里,连同饥饿困苦与悲痛缠绵的三年自然灾害一起,渐渐不为人所熟知了。

当年的山路比起现在要好走些,交通不发达的年代,翻越大山反而是条捷径。再者经常要上山砍柴、采茶、祭祖,故而山路崎岖却四通八达,都是人力凭空伐出的一条路。

真正应了鲁迅先生那句,“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如今村落凋敝,山林荒弃,想也荆棘丛生,不复见来路。

我自小到大,从未真正到达山顶,须知那山路是林中一线,曲折难见,也实难走。

所以很难想象父亲经常在夜间走山路,山林里乱刺坟茔遍处都是,不知他是如何走回家来,难得也未遇上稀奇事,真是大幸。

父亲每回外出家来,总会带一网兜苹果。和现在甜嫩多汁的红富士不同,它是鲜泽的青红色,咬在嘴里咔嚓脆硬,偏于酸甜,类似嘎拉苹果。

小时候可选择的水果不多,无非是橘子苹果梨。但有件新鲜事,苹果原可以用稻子换,一斤稻子可以换多少我不清楚,前几日问父亲,他也说记不清了。

那一网兜的苹果,我很快就吃完,因为吃得太快,后来发展到买了水果被藏起来,每天固定分发。可惜水果的香气很难藏得住,通常我一进屋,就嗅得到清新的果味。于是理解宜修以熟透的瓜果替代熏香的好处。

父亲每隔许久初至家中,我总是怯,不和他说话,躲开他的手不让抱。印象中家里的灯昏憧憧的,父亲无奈地坐在阴暗处看看我。

总要一起吃过一回饭了,才慢慢亲近起来,要抱抱。父亲总喜欢拿满是胡茬的下巴蹭我脸颊,越躲越蹭,越蹭越痒,笑得咯咯的像抱着个金元宝。

他教我和他额头抵额头,说是要为脖子长长劲。我纵拿出十分力,也顶不过父亲的一分。只不过现如今,朋友总说我是练过铁头功,硬得起茬,平时撞宿舍床栏上,她们都心疼那铁栏杆。

或许是家学吧,略感无奈。

父亲常年外出,平日多是我和妈妈在家,姐姐在外读书,难得回来。尤近年关,农事稍闲,然为操持年节,又有一场繁忙。

趁着冬日晴好的时候,要开始“掸尘”。即是扫除一年晦气不顺,清清明明、净净爽爽去迎接新岁。

须要新伐一捧矮竹,紧束在长竹竿的顶部,用来做帚,扫净梁间积存的灰尘。预先自然要将能挪动的物什都搬出去,下剩的大家具都用防尘布遮盖了,继而母亲才带上帽子全副武装着去扫尘,不单梁上,更有窗棱、门背、角角落落。

家里房梁高且深阔,举着数丈高的毛竹竿来回清扫是件吃力的事。我是小人,这件事上也知道隆重二字,去撕门扇上旧年贴的褪色春联,或者守在院子里边啃甘蔗边看着那些挪出来的物件,不叫家禽去破坏。

往往要耗去一下午的时光,日影原是明晃晃地有些灼人,渐渐就淡薄下去,稀释掉温暖的底色,冷飕飕起来。

“掸尘”结束时,那一蓬竹子只剩下支离的梢,看着怪可怜相。等到将地上清扫干净,再逐个逐个将物件还至原位,心里真觉通透爽朗,晓得是新岁了。

晚间,母亲通常就着多余的竹叶,选一把嫩绿的汆水,水沸后打两个鸡蛋下去,盛在碗里加白糖。那竹叶汤淡绿,叶片褪成秋深颜色,仍是草植气,说不出的清爽。

至此方明了,原来越性自然之物,入了肴馔,仍不沾烟火气,如饮日月风露,只是清通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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