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重温《历代词选》,常为其中那些妙语佳句喝彩,有些词作读书时也曾熟记或再三阅读,但难解其中意,现在重读却别有一番滋味。诗词就是这样吧,能穿越时间的洪流,岁月的尘埃,给人历久弥新的感动。那么,哪些词作足以感动三生三世,生生世世呢?以下这六首词,理当入榜。
苏轼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那一年,苏轼40岁,在刚刚过去了秋天,他从杭州通判改任密州知州,一上任就得与严重的干旱、蝗灾作斗争。新年来临时,一切终于过去了,但大灾之后的密州却是冷寂而荒凉。只有炙热的思念,方能烤暖苏轼的心。
那晚,他穿过海棠花正盛放的院子,回到自己的故居,朱红色的窗棂旁,王弗正在对镜梳妆,回首莞尔,一幅青春模样。
风尘仆仆,须发已白的苏轼,痴望许久,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默默相对,泪水如注。
可惜,梦中惊醒时,她并不在身旁。是呀,她十年前就已香消玉损了。他含泪挥毫写下这首词作。别人说他是豪放派,别人说他“短于情”,可是这一首词却令读者凄然,感动千古,是当之无愧的“千古第一悼亡词”。
新婚燕尔时,王弗16岁,苏轼19岁,他们琴瑟和谐,恩爱相伴。但这样的时光仅持续了11年,王弗于27岁时病逝,她陪伴苏轼走过人生中最是意气奋发的时光。后来,从此苏轼宦海沉浮,也曾官居高位,也曾四处流放,但再无爱妻“屏后听语”,提醒他注意人心叵测。后来,他有了王润之,有了王朝云,一个是贤内助,一个知己,可终不似王弗这样的结发妻子,能常伴陪读,“终日不去”。无尽的思念,也只能化作这首悼亡词吧。
李清照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没有人知道李清照是怎样去世的,但可以肯定那情景一定是凄凄惨惨戚戚。临别之前,她那双被岁月风尘折磨得毫无光彩眼睛中,应该看到了她和赵明诚 “赌书泼茶”的情景吧。
那年,李清照18岁,与太学生赵明诚喜结连理。一个是名士之后,一个是丞相之子,因爱慕而生情,又志趣相投,他们是般配的一对。他们拥有过前半生的幸福时光,纵然是因为政治因素,赵家从显贵变成平民,也不曾影响他们的感情。他们隐居青州,相互切磋诗词文章,共同研究钟鼎碑文。归来堂上堆满了他们四处寻访得来的金石书画。爱情就在这里不断生长。
若是生于太平盛世,他们或许会白头偕老,那些“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思念,也不过是两人分别间歇里的一些闲愁。可是靖康之变,让山河变色,也让这对夫妻,从此颠沛流离,再不有那些欢乐岁月。动荡中,赵明诚离世,留下了年近半百的李清照,她带着丈夫的嘱托,带着他们收集了大半生的藏品辗转流离。她耗尽力气,可是却换来一场悲剧:藏品散尽,再婚受辱,名誉扫地,最终流落而死。
“千古第一才女”就这样走完了一生,再回首,或许只有“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的哀伤了。
陆游 《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的命运是悲惨的,但也许是幸运,因为有陆游为她倾尽了一生的爱恋和思念。
陆游和唐婉曾有过两年的婚姻,他们互相唱和,情意缠绵,俪影成双。只是情深缘浅,陆游爱唐婉入骨,甚至无意于科举功名。这最终触怒了陆游的母亲,它出手生生拆散了一对鸳鸯。这之后,他们一个再娶,一个再嫁,若不相逢,纵然再多感慨,也许终会随着岁月消散。几年后,他们意外重逢于沈园,陆游 "怅然久之",在壁上题了这首《钗头凤》,然后怅然告别。而唐婉读此词后,也以词相和,不久就郁闷愁怨而亡。
红颜知己先是别离,后是早逝,对于陆游而言,着成了终生的憾事。在其后几十年风雨飘摇的人生里,唐婉成了陆游心头那一颗抹不掉朱砂痣。
而沈园也成了他重要的爱情追悼地,为怀念唐琬,追忆沈园邂逅之事就留下了十多篇诗文。七十五岁时,垂垂老矣的陆游住在沈园的附近,"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去世前一年还有诗词写到他的红尘旧事。终其一生,他念念不忘,都是唐婉。
85岁,放翁带着中原未定的悲怅离世了,在吟出那首闻名天下的《示儿》之前,他应该也想起过唐婉和沈园。
花谢花开,桥下绿波年年荡漾,沈园至今犹在,但再也不见惊鸿照影来,也没有那样深情的男子题诗壁上了。
元好问 《摸鱼儿》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因为李莫愁,元好问的这首词世人皆知。但是在没有李莫愁之前,这首词也已是经典之作。一个少年和一件奇事的相遇,成就了这一阙问情的绝唱。
那年,元好问十六岁,去并州赴试,途遇捕猎人。猎人设网捕雁,捕得一只,另一只逃脱,但脱网大雁并未飞走,而是哀伤盘旋一阵,投地而死。元好问听闻此事心潮起伏,买下这两只大雁,将其葬在在汾河岸边,垒了“雁邱”,并写词伤悼。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为何能写出如此荡气回肠的词作?也许只能用天赋来解释,毕竟他七岁就能写诗,早有"神童"之名,这词大概是妙笔生花之作。
无任何史料显示,元好问在写该词此之前有过情感经历。18岁那年,他与太原张氏成婚,不幸中年丧妻,续娶临清毛氏。这两位妻子都出自官宦之家、书香门第,与元好问也均有深厚感情。此外,生于金国,入元代被囚,晚年再也无心仕途的他,并未有过也什么风华雪月的故事。
他虽然没有在妻子亡后,追随而去,但也是忠于爱情,赞美爱情的。
他在哀悼张氏时满心悲伤地写下:“千古恨,再生缘。闲衾香易冷,孤枕梦难圆。”
他在听闻一对男女投河殉情,来年塘中开满并蒂莲的故事时,留下了感人至深的《摸鱼儿•问莲根有丝多少》,被誉为雁邱词的姊妹篇。“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与“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同样缠绵悱恻,震人发聩。
纳兰容若 《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他是鲜衣怒马的富贵公子,是文武双全的少年英才,然而这些并未给他带来长久的快乐,他传世的《饮水词》中,虽然也有清新隽秀的闲雅之作,但更多的是哀感顽艳的伤感之词。他为难产而逝的妻子卢氏所做的悼亡词,更是无限哀伤无限泪。
《蝶恋花》通篇弥漫着悲痛的气息,“不辞冰雪为卿热”更是全词词眼。该典故出自《世说新语》,荀奉倩与妻子感情深厚,一年冬月,妻子患重病,身体发热,体温不降,他不顾严寒在院子里,冻冷了身体,再回屋抱着妻子身上为她降温。遗憾的是妻子还是走了,不久,他也凄然离世了。容若也愿意为妻子以命相待,但是她却已不再,纵然词中字字血泪,终是无法唤回佳人了。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他的才情,他的爱情,他的早逝……在当时就已成为人们讨论的话题,而隔了这几百年,我们更难从历史的迷雾中寻找真相。
无疑他是多情的,无论是传说中“回头忍笑阶前立”的表妹,还是曾“雕栏曲处,同椅斜阳”的卢氏,还是为他“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的官氏,再或“吹花嚼蕊弄冰弦”的江南艺妓沈宛,她们曾先后来到他的生命里,温暖过他的孤寂。他所给予的爱也都是热烈而缠绵吧,我们说不清他到底更爱谁。也许,他是对每一段爱都是真诚的,每一段爱都燃烧过他的生命,以至于情深不寿,才早早别离吧。所以,还 “人生若只如初见”,才是一种不圆满的圆满吧。
蒋士铨《水调歌头•舟次感成》
偶为共命鸟,都是可怜虫。泪与秋河相似,点点注天东。
十载楼中新妇,九载天涯夫婿,首已似飞蓬。年光愁病里,心绪别离中。
咏春蚕,疑夏雁,泣秋蛩。几见珠围翠绕,含笑坐东风。
闻道十分消瘦,为我两番磨折。辛苦念梁鸿。谁知千里夜,各对一灯红。
相比前面几位,蒋士铨的名声或不算大。不过他也清代响当当的戏曲家、文学家,与袁枚、赵翼合称江右三大家。
就爱情而言,蒋士铨的故事是平淡的。20岁时,他与南昌女子张氏结婚,此后没有纳妾或者再娶的记录,大概是得一人终老吧,这也是大多人爱情的模样。婚后,蒋士铨常年在外求学、游历,与妻子相聚时日甚少,连长子出生时也未相伴在侧,长相厮守更是一种奢望。
旅途的孤寂混合着浓烈的思念,于是有了这首看似信手白描,却满是无奈和伤感的词作。
“共命鸟”的典故出自佛教故事,它们同一身躯,两个头,只有相互体谅,才能同享幸福。“偶为共命鸟,都是可怜虫”,如此开篇就奠定了全词悲伤的调子,而 “十载楼中新妇,九载天涯夫婿”,更是将分离的无奈刻画得入木三分。但纵然是聚少离多,为相思憔悴消瘦, 两个人依旧是彼此最大的牵挂,“谁知千里夜,各对一灯红”他们寻常人的爱情,或许也就是这样吧,相依为命、恩爱有加、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