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使长到访

1985年中，一个闷热的雨日午后。

“麻烦传唤幕落·星薇小姐进我书房里来一下。”四面环绕着红漆橡木书架的书房正中央，幕落·星灵正在头也不抬地伏案工作，手中的羽毛笔颤颤地动着，墨水飞溅。被汗水浸湿的披肩银白长发许久未受修理，杂乱地贴伏在额前背后。

30岁了。星灵失去父亲时，父亲也不过才三十一岁。这二十年来，幕落家族的日子确实不好过。创盟城方面的城邦政体已经彻底稳固下来，因此三番五次派人前来交涉，企图彻底取缔贵族家族领土分封制，甚至还组织过几次小型的游击战，对族堡周边的村庄封地发起进攻，但都被幕落家族麾下的骑士卫队反击回去。

但其实，城邦政体的努力也并非没有成果。许多西部家族都已经灭亡，留下来苦苦支撑的只有幕落一家。星灵不知道，在细语森林北部的极寒边境地，或者日落海岸西北畔的平原地，又或者日落草原西缘还有没有仍然据守着族邸的贵族封君。自从大部分贵族家族的身份不被城邦联合政体承认以来，各个家族之间就失去了书信往来。许多家族的族邸连年经受围城战，无法派出信使发散消息，连蝙蝠信使都会被城邦军队的弓箭手从空中射落，完全断了音信。幕落最后一次和其他家族通信，都是在两年前。

“真是的……倘若和谐镇那边还有能够响应幕落家族号召的贵族封君的话……”星灵一把丢下笔，急急忙忙地叠好信纸，塞进信封，从一旁抄起漆印，在面前煮着融化漆油的金敞口皿里蘸上漆油，按在信封的封口上。

“还有神圣仲裁中心……”星灵又想着。神圣仲裁中心，这个算上一名领导者，人数一直维持在四百人的法律仲裁组织，由不老不死的超能生物天使组成，千年来从未有过裁员、人员更替、伤亡，一直负责维持世界秩序，并忠诚地维护着和谐王国、创盟王国两个君主专制政体。

在城邦派起义军刚刚起势时，其实如果各大家族联合起来，加上神圣仲裁中心的力量，本可以镇压动乱，但神圣仲裁中心在参与了两场战役后突然退出战事，宣布中立，随后倒戈维护城邦派，现在又销声匿迹，重新躲回他们建造在细语森林中部的总部，没有帮助城邦派扫清参与君主专制体系的意思。星灵对于这样的行为完全摸不着头脑。

“大人！”一个仆人慌慌张张闯进书房，打断了星灵的思绪，星灵便站起身：“带来了吗？星薇小姐——”

“不，大人，我是来报信的。”那个仆人擦着汗，气喘吁吁，“有……有客人来访族邸。”

“拒接，送客。”星灵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重新坐下，“我之前说了，把星薇给我喊……”

“但……大人，他已经在主堡大殿等着了！我们拦不住他，他是直接飞进城墙内的！”仆人无助地指向窗外主堡的方向。

“是个天使吗？就算是天使，城墙上的弓箭手也应该把他射下来才对。”星灵疑惑着，取下墙上挂着的佩剑，简单地用手梳理了几下乱蓬蓬的头发，蓝眼睛里闪烁出几道光来，“星薇的事情就放放好了……我们去见见这号客人。”

……

“恭候您多时了，幕落大人。”还没从王座背后的暗廊里走入大殿，就听见大殿内的不速之客朗声发话，“在这里，鄙人有幸见迎幕落家族族长、星夜城城主、创盟城西境合法继承人幕落·星灵了。”

星灵走出暗道，透过彩色玻璃射入大厅内的明媚阳光让他一时有点睁不开眼。站在王座下位的来者一头瀑布般的金色长发，金纹银甲闪闪发光，面庞秀美得如同女子，四片巨大的洁白羽翼轻盈优雅地收拢在背后。

“天使长大人。”星灵以同样高的声调回应，尽量压抑着声音里的疑虑和不安，按照父亲大人在很小的时候教给自己的所谓“领主姿态”大步走向王座，坐在其上，双腿岔开，左手搭上扶手，右手拔出佩剑，拄在上身畔。星灵这才注意到，因为许久不用的缘故，佩剑光洁如镜的银色刃面上竟然生出了星点锈斑，连忙转动长剑，将锈斑较少的一面朝向外侧。

“按照礼节，我本来应该拔剑横放，单膝下跪。”天使长微微鞠躬，他的声音也如山间清泉般清脆动听，“但现在神圣仲裁中心效忠于城邦政体，恕我无礼了——当然，话也不能这么说，鞠躬是我们比较提倡的新礼节。”

在天使长说话的时候，星灵注意到他腰间的佩剑。皮革剑带上用镶钻的金扣挂着左右各一把剑。左胯的那把钻石剑似乎隐隐透出威压之力，周围一直放射着无形的力场，让人略略不安。传说那把叫做星魂之剑，是创世神的佩剑——不过现在的新学术并不支持神创论，很多人相信所谓创世神是假的——就算那把剑不是创世神的武器，星灵也否认不了它万分强大的事实；天使长右胯的剑剑刃明显更宽，足有一掌，但长度却还和普通单手剑一般。这把剑名为审判寒锋，是天使长使用了上千年的一把利器，创世之初锻造的武器内封入了现在早已失传的强大古代魔法，至今武器仍光亮如新，吹发立断。

“天使长大人亲临寒舍，想必有事相言吧？”星灵见天使长只是盯着自己，许久不动声色，便率先发问，打破了沉默的一层薄冰，“您直言便是。”

“啊……既然幕落大人这么说了，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天使长每说一次“大人”，都略清一清嗓子，让星灵一阵发毛，“您知道，您的家族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贵族封主家族了吗？”

“什么？！”星灵失声惊叫，手里的佩剑柄险些滑出掌心。不过两年未通音信，不曾想他们竟然已经被悉数歼灭！

但很快，从震惊中脱离出来的星灵又陷入恐慌。最后的贵族家族幕落，将会轻易成为起义军的众矢之的。不，不对，准确的来说，现在的幕落家族才是叛军，曾经的起义军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成为了正规军和合法政府。

“是啊，幕落大人，您要知道，打败您的家族，现在已经不只意味着打败一个贵族家族那么简单了。”天使长脸上带着戏谑的笑，看着星灵的眼神像是在观赏滑稽表演，“从前，此举只是标志着城邦政体又在稳固政权的路上前进了一步，现在却意味着革命取得完全胜利，攻陷星夜城的那一天会被载入史册。”

“可恶……但创盟城一直忙于城市基础设施的修缮重建，怎么抽调得出人马来攻打星夜城？！”星灵颤声问，居然忘了使用敬辞。

“您忘了吗？幕落是世界上最后的贵族家族，全世界的力量都会集中在攻击您的族邸这件事上。”天使长的笑容更加放肆，“和谐镇那边，因为比创盟城早成立城邦政体，军事力量恢复的还不错——他们应该会参与到攻打星夜城的队伍中来吧。”

“唰！”星灵猛然站起，握着佩剑的手抖得好似筛糠，“难不成……你是来……”

“不不不，大人，不至于那样。”天使长摇头，“客人刺杀主人，在旧时代是不义之举，在新时代也一样，是要遭受谴责的。我们更倾向于先礼后兵。”

“先礼后兵？““不久之后，和谐镇和创盟城的谈判使者就会接踵而来，到时候，为了家人的存亡，您可要好好和他们谈呐……”天使长留下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便展开四翼，加速飞出了大殿的大门，迅速消失在晃眼的日光中。

“呼……”星灵长出一口气，向后瘫倒在钢铁和黄金熔铸的华丽宝座上。族邸的王座也是世代传承的一件传家宝，从最开始的一张雕花木椅一直加厚重修，成了今天这样雍容的面貌。星灵回过头，仔细打量起王座 却发现它本应该熠熠闪光的表面却覆盖着浮灰和蛛网，看上去不似小时候那般高大雄伟、光彩照人。

“家族的王座什么时候该打扫修缮了。”星灵随口对旁边一个仆人说道，又扬起佩剑，逆着光仔仔细细地观察，“族长的佩剑也要更换，联络族邸内的铁匠，为我打造武器。”

幕落家族有两把族剑，一把是古时候锻造的“碧速”，拥有强大的魔法能量，经历了一百余年的岁月依然如新，但“碧速”已经在二十年前，给幕落·星言作了陪葬，长眠于花岗岩墓室中；另一把，就是星灵手上这把“月华”，但“月华”锻造于不太久远的十年前，那时，幕落族邸里早就没有了掌握精妙武器魔法的附魔师，精钢打造、镶嵌钻石的“月华”只好默默在岁月的磨蚀中披上锈斑，退出了幕落家族的视野。

“大人，还要替您传唤幕落·星薇小姐吗？”仆人小心翼翼地上前。

“昂，去吧……”星灵挥了挥手，“还是叫她去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