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老妈还是放下了砍向我的那把刀
我妈十分讨厌我。
我也讨厌她。
我还有一个哥哥,我更讨厌。
但是我妈她喜欢。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哥哥像一个诅咒,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我生活的每个角落。我永远生活在与哥哥无止休的对比中,他仿佛就像是一把丈量我错误的游标卡尺,一丝一毫地证明着我是有多蠢。
为此,我曾深深地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作为90后,身边所有的同学基本都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而我却总是活在母亲的打骂声中。稍稍懂事的我觉得自己简直惨爆了,跟小胖一样惨。
小胖是我幼儿园最要好的朋友,我不开心时总会找他玩,可是小胖也很不开心,他的爸爸妈妈也一样。我曾跟小胖站在楼道看到他妈揪着一个阿姨的头发疯了似的大吼大叫,我不明白一向温文尔雅的小胖妈到底怎么了,也不知道小胖的爸爸为什么光着屁股站在后面一言不发。
看到妈妈哭,小胖冲着被揪头发的阿姨吐口水,骂坏人,而那天小胖爸没有跟他和妈妈一起吐口水,而是带着那个陌生的坏阿姨夺门而出。而也正是那天,我从泣不成声的小胖妈妈口中学会了一个人新词“小三”,胖妈说,破坏人家家庭的人就是小三。
就像我的哥哥!
别人家孩子的名字是爸爸的名字加妈妈的名字,而我的还有小三的名字。哥哥叫男男,我叫赵思男!
我觉得这简直太荒谬了!于是我学着小胖妈妈的样子叫嚣着要改掉这个夹杂小三名字的烂名字。就在那天我差点死了。
我一边蹦着高喊要把男字从我的名字中去除,一边骂小三。老妈气得把右手挥成了一只小皮鞭,抽得我的屁股嗒嗒作响。打累了就让我站在椅子上自我反省。我偏不,我站在椅子上插着腰骂小三。老妈一巴掌过来,我就像坨鼻涕泡地大头冲下栽到了地上,鲜血瞬间流了一地。
那是我第一次对一个大人的世界感同身受,打小三简直太难了!
而我也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额头上被活生生缝了五针。后来头上留了一道疤痕,很多朋友都说这很酷,而我却对此深恶痛绝。它像一道永远抹不去的碑铭,一直向我昭示着哥哥的存在,我仿佛被这座碑石镇压,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它硕大的阴影之下。
这次“姓名”之争最终以我差点丢了“性命”的失败告终,而事实上在与哥哥的抗争中我也从来没赢取过胜利。
小时候,家里有很多玩具,但那都是哥哥的专属玩具,为了不让我玩,妈妈把每个上面都写了哥哥的名字。而我从小就是一个很有志气的孩子,你不让我玩,我偏要玩。每次被发现也都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直到有一天我实在忍无可忍偷偷扔掉了所有玩具。
当然,很快就被老妈发现了。她攥着仅剩的一个小猪玩具严刑拷打,问我玩具都去哪了,我像一个视死如归的壮士咬紧牙关,在内心深处笃定,让这些永远都不会属于我的东西都见鬼去吧!想着想着我竟不禁笑出声来。
老妈一时间被我气到不能自已,顺势就将我一把按进了浸满渣滓的洗碗池里。完全没有准备的我像一只突然溺水的小鸡,平生第一次失去航向,只觉着满脸的油腻像一剂劣质的毒药顺着鼻腔逆流而入,漂浮在周遭的剩饭剩菜一颗颗炸弹般在咕咚冒泡的水池中炸响。我永远都能记住那种眼嘴鼻喉顺势被异物填满的酸胀,我一下子就头脑发晕失去了反抗的意志。那恐怕是我至今为止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从那以后我开始拒绝讲话,拒绝与这个世界交流。医生说,我应该是受到了刺激,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为此父亲辞掉了北京的工作天天陪在医院照顾我。
一遍一遍跟我说话,每一遍都与哥哥有关。
12年前,母亲怀了哥哥,全家像如获至宝般将母亲捧在掌心。奶奶给哥哥取名男男,喜欢男孩的她用了反复的手法想向全世界证明孙子的到来。那时看着哥哥一天天在腹中长大,母亲觉得生活中的每一天都充满了新的意义而闪闪发光。
然而在男男8个月的时候,产检途中不幸发生了意外。随着一场交通事故哥哥提前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只是迎接他的不是白衣天使,而是天使。医生说,我们尽力了。妈妈从此一蹶不振,家人一拍而散。
哥哥的离去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毕业,铃声一响就集体暴走,身边的一切就此物是人非。原本以为再过两天就能拨云见月抱上孙子的奶奶摔破了一锅鸡汤绝尘而去,母亲因一记重创从此沦为恶人。
有人说,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事情最为让人难以接受,失去亲人和被家人责难。而母亲是因为前者叠加了后者,再加之一时愧疚整个人陷入了无法自拔的自我消沉中。从此在母亲的眼里世上只有两种人,哥哥和想害哥哥的人。
我在医院休整了大半年之后依然无法正式面对母亲,一看到她我就能深深地感受到塞满四周的残羹剩饭和一声高过一声的责难。九岁的我第一次想要将妈妈这个角色从我的世界剔除,那时我当然没法理解一个一万次都想杀掉我的人。于是,我将母亲的行李通通扔出了门外。从此我便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
那之后的三年我才慢慢放下提防,愿意跟这个世界好好谈谈。而再次见到母亲,是在我30岁的婚礼上。
那天她和父亲都穿得很正式,第一眼见到时我有点没认出来。此时的她失去了曾经的跋扈,一脸安静地跟在父亲身边。
“这是男男”父亲像介绍一个陌生人一样将我介绍给自己的妈妈。这么多年,其实我早已放下了曾经太多的不快,离开了哥哥的阴霾身边的很多朋友也都这么称呼我男男,但在母亲面前我突然感到有些局促,而一旁的母亲也报以同样的局促莞尔一笑。
女友第一次见到我从未提起的母亲,狐疑了半晌,而后兴高采烈地拉着她站在一旁谈天。看着已稍显年迈的母亲一手拉着女友,一手摸着她四月怀胎稍稍凸起的小腹,彼此熟络地笑靥如花,我竟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是我从未涉略过的范畴。
其实说实话,除了内心深处早已被压制稍稍泛起灰尘的内心防线,我是有那么一瞬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馨。
可是,正当我准备卸下一切不愉快顺其自然的时候,看到了母亲从包里掏出来那只童年恶梦里的小猪玩偶。顺时像被撕掉封印一样,曾经的所有可怕的经历喷涌而出,倾盆直下。眼前的一切即刻褪色,扭曲变形,耳边的婚礼交响乐变奏成了刺耳的悲鸣,一下一下划破记忆的伤痕,我下意识地拽住女友,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第一时间带离这里,有多快走多快。
女友被眼前的这个陌生的我吓坏了,她握着我的手问我怎么了,我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玩偶狠命地摔在地上,像当年那样。
摔下地面的小猪敝履般幽怨地滚落,顺着时间的痕迹翻转摩挲,越走越远。扬腕挥臂间,我对曾经的记恨甩得太过用力,没能看清曾经的那只小猪背后用新迹写下的“赵思男”,比历久的“男男”更清晰。
也许,曾经在母亲那里,并不是我比哥哥差,只是不愿承认丧子事实的母亲为了捍卫自己的孩子决意要跟全世界的“坏人”战斗,在守护儿子的那个世界里她必须战无不胜,没有任何人能够说服她。而我,就恰巧突然闯进了这个坚硬到不由分说的疆场,一次次不明就里地挑战着母亲压在掌心里的底线。那时的我不是她的另一个儿子,是要跟全世界一起抢走她赖以生存的那根人生支柱的坏人。
而此刻,我可能不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