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别离3-6

3

接到青吾的电话是在两天后的清晨,那会儿我刚从浴室冲完澡出来,正一丝不挂地坐在餐桌前,在我吃完最后一片全麦面包片时,放在桌上的iPhone跳出了青吾的名字,我拿起来接通,在那之前强行咽下了没有完全粉碎的面包。

“喂”

“喂,干嘛呢?”电话里传来青吾独特的俏皮语调。

“刚洗完澡,在吃早饭”我喝了一口温度刚好的小米粥说。

“还喜欢不穿衣服么?有了女朋友可怎么办啊,每天就那样杵着?”

大学毕业以后,青吾曾经跟我一起合租过一段时间,我们两个之间没有什么秘密。

“没有,很早就不再那样了”我双腿盘坐在椅子上,最敏感的部位紧贴着自己的大腿,每每这样就有种自己终于完整了的感觉。

“嗯,中午能出来么?附近新开了一家养生菜馆,带你这个隐士下山去开开荤”

“好,12点怎么样?”

“没问题,我开车去接你,还有,你让我帮你查的事情在电话里我不知道怎么说,见面再聊吧”

“没问题,再见”

“再见”

挂掉电话,我走到自己的床边,顺势一下倒在床上,看着扬起的微尘将射进屋里的阳光几乎固态化,屋外汽车鸣笛的声音也满是了一夜睡梦之后烦闷,看来机械的系统跟人一样,总想赖着不动,但又都有不得不动的理由。任由阳光依附在裸露的皮肤上,我看着苹果电脑旁边的路飞,有时我也叫他橡皮小子,他双腿叉开,两臂张开,脸上凝固着单纯自信的大笑,头上是那顶继承了香克斯意志的草帽,其实最我喜欢的是他现在胸前的那道疤痕,我不是虐待狂,即便是虚拟中的动漫人物也是实实在在有命运的,OnePiece开启了伟大航路,路飞决心成为海贼王,但是从某一时间开始,人们越来越关心剧情中没有的东西,那是每个人物不为人知的一面,每当看到路飞胸前的那道刺眼的伤疤,我就多希望自己身上也有那样一道被命运刻下的痕迹,而且我的另一面一定也有人知道。

12点整,我准时放下书,出门找青吾去了。

等我走到路边,青吾的沃尔沃S60也开了过来,车停好后,我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我上次坐这辆车是在一周前,如今车里弥漫着一股与上次完全不同的浓烈香水味,青吾在对待异性方面似乎是我的对立面,把我们见面的次数等换成他的女友个数并不夸张,每次有了新的关系他都会把车里的香水味换一次,工作以后我们一个月会见两三次,虽然不会每次都不一样,但是一种味道连续两次被我闻到是极少有的。

青吾人长得很好看,轻柔的头发总是像刚刚洗过一样湿湿润润的,嘴角时常挂着带出酒窝的微笑,他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拽起我的T恤一角说“你这件衣服是大一还是大二的时候买的?”

“大三买的”我打掉他的手看着窗外说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可要是告诉别人你30岁了还是处男,你坚持的结果没人信还有意义吗?”

这不是青吾第一次用处男这个梗来揶揄我了,在他的理解看来,我保持处男的纯贞是为了留给命中注定的那个女人,而他认为,处男之身根本毫无意义,只是人生中无数次的第一次而已,而一个人每时每刻都在经历各种各样的第一次,更重要的是如今没人会相信一个人30岁还没有过性经历,不论男女。

“不瞒你说,如今我每天都会有晨勃,你怕是连晨勃是什么都没见过吧?”

“有用么?先看看这个”说完他把手机递给我。

我接过来,看到手机上是一张照片,拍的应该是旧报纸上的内容,发黄的纸上印着一个标题“广西遭遇台风,沿海多地被淹”,标题下面并没有对应的内容,而是一则重庆牙膏厂的广告。

停车后,我把手机递给青吾,一时不明白他让我看着这照片的意思,他说“走,边吃边说”

点完菜后,他隔着桌子问我“你妈说你走丢的时间是1980的几月几号?”

我说“8月15号”

青吾是知道他问的问题答案的,所以我的话音刚落,他就接了上去,他说“这份报纸的日期是1980 的8月8日,你的亲爹亲妈为啥会带着还露着屁股的你看台风?”

“那年月出去旅游肯定是说走就走,广西有台风他们怎么知道,那时候信息肯定不如现在灵通”说完我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眼前的南瓜汁。

青吾不慌不忙,从兜里掏出烟,送到嘴里一根,然后又从容不迫的从另一个兜里掏出打火机,等我闻到烟味儿时,我面前的南瓜汁已经被我喝的见底了。

青吾喜欢《英雄本色》中周润发饰演的Mark,所以他抽烟也总是用食指和中指若有若无地夹着烟嘴,手肘支在桌面上立在脑袋旁边,他朝我吐出一口青烟,说“海石村的信息我也找到了,但是村子在1980年的8月份被海水吞了以后就消失了,也就是说海石村现在已经成了大海的一部分了,都是拜那场台风所赐”

“你觉得我亲妈他们根本就没去过海石村?”

“傻小子”青吾笑着把手中的烟从左手换到右手,“我觉得你的爹地和妈咪就算去过海石村,肯定也另有目的,而且好像你妈也骗了你,后来的那个”

“海石村有确切的地点吧?”我问他

“当然有,如果你想去,我陪你一起”青吾正经起来是很让人感动的。

我说“嗯,一定要去一趟才行”

青吾问我“你真的觉得这样对你写的小说有帮助?不是任何事情都是适合被人知道的,要学会视而不见”

“是嘛?”我说,我想起了简秋,她说人不能靠假象活着,不能对真相视而不见,我很清楚,有时候真相的重量是常人所负担不起的,在和青吾交谈过之后我更加这么觉得,可是难道正常的逻辑不应该是这样:无关紧要的真相毫无价值,而让人不易承受的事情更配得上真相两个字,越是沉重越是至关重要。

4

明天就到了去咖啡见简秋的日子,一周以来经常会突然想到她,女人的突然主动,是否都会让男人无从防备?我没有告诉青吾关于简秋的事情,我想再确认一下,虽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想要再确认一下什么。

小说的进展仍然如清晨开上主干道的车那样寸步难移,很多大作家也都会有遇到瓶颈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是否是我的生活太过平淡无味才会让故事无法延续下去?据我所知很多有名的大家都是有奇怪的习惯的,有的嗜酒如命,有的烟不离手,更有的风流成性,而我除了偶尔会抽烟以外没有符合成为大作家的条件。

阴沉烦闷的心情赶上淅淅沥沥的小雨,外面的街道上不时有汽车行驶过水洼溅起水花的声音,海风从窗口吹进来,像个柔情蜜意的少女轻抚着我的脖颈划过我的胸前,简秋突然窜进了我的脑子里,渐渐地挥之不去的成了她好看的胸部,想象着她迷人的乳沟让我不禁身子一颤,下面迅速有了反应,怦怦的心跳让我几乎失去了理智,想要一泄方休的意念主导了意识,就那样,我第一次想象着简秋让自己射了出去,当空虚感袭来时我躺在床上,任由清醒的意识回归肉体。

还是一周前的时间,我到达咖啡馆的时候简秋已经在那里了,临近清晨雨停了,这会儿太阳已经如上次那样扫进咖啡馆的一面,简秋端坐在阳光里,只不过这次她穿了一件白色T恤,脚上也不再是那双长青款的帆布鞋,而是换成了一双米色高跟皮鞋。

我拽了一下下衣摆,然后快步走过去,

“很早就来了?”我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

“啊,你来啦,没有很早,我也是刚刚到”她笑着说道,头发扎了马尾,轻快的跳动在她的脑袋后面。

“喝咖啡还是别的?”我问她。

她转头看了一下吧台,回过身来说“和你一样吧”

咖啡上来后,她看了一眼面前的咖啡问我“你喝酒么?”。

我说“不喝”。

她似乎不太相信,又问道“是完全不喝么?”。

我说“完全不喝,从来就是滴酒不沾,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坚持过来的”我有种感觉,她是在用我的答案解答她心里的另一个问题。

她哦了一声,然后端起咖啡杯轻轻呷了一口,我看到她的眉头微微紧在一起,似乎不常喝咖啡。

她看了一会窗外,然后说“你是写小说的吧?不是诗或者短篇评论什么的?”

我说“嗯,就是小说”

她又一次露出关于酒的话题时的表情,问“成功出版过书么?”

“还没有,虽然能够成功出书一直是我的梦想,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很惭愧”作为像我这样的一名写手,回答这样的问题其实很是痛苦,因为最初的自信到如今早已变成了跟现实的妥协。

她的脸上略显失望,但是她似乎在努力控制不表现出来,接着她说“压力大么?会不会影响到生活?”

她的问题似乎早就准备好了,就像照着写好的材料在一个一个读出来。

我说“写小说是项孤独的工作,整座建筑的一砖一瓦都需要独自堆砌,小说之外的生活,要么受损严重,要么获益颇多”。

这时咖啡馆的门在我进来之后第一次被推开,一对恋人走进来,女生被男生搂着肩膀,看样子像是像是大学在读的学生。

简秋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回过头来低头看着杯子中的咖啡,咖啡已经没什么热气,但是我从简秋的脸上看得出,那里展现出一丝难以消退的愁容。她把脸抬起来看向我,泛起红晕的脸颊,微微邹起的眉头下是莹亮的双眼,那里似乎有泪水在酝酿。简秋那沐浴在阳光下的脸有一半隐藏在暗影中,像是一幅明暗分明的素描画,她收起轻松愉快的面容,端起面前的咖啡仰头喝下去,一滴褐色的咖啡顺着她的嘴角滑向颈部,如果不是她恢复坐姿,地心的引力一定会把那滴幸运的咖啡引领到她好看的胸部,我收回视线看向简秋愁容满面的脸。

她开口说“我的丈夫也是一名小说家,而且算是很成功的小说家,出版了几本长篇小说,每本上市的时候都登上了畅销书排行榜”她看着我,面前是已经空荡荡的咖啡杯,然后接着说“希望我说这些不会引起你的厌恶,我只是在陈述前提,我的丈夫在外人看来不管从哪方面评价,都是无可挑剔的,但是他的另一面也只有我这个做妻子的能够看到。他在一本小说写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消失了”

她顿了一下,脸颊似乎更红了,接着说“消失前的那一周,他失去了那方面的能力”说出这句话,她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我感到难以把聊天的结构维持下去,虽然我很想维持下去,但我找不到什么词句能够完美地回答简秋。

不过简秋并没有让我为难太久,她开始接着说“可能缘于女人本身的敏感,遇到和我丈夫同为小说家的你,总是忍不住想要把你们两个放在一起对比一番,希望能够找到他消失的原因”

话题流入了严肃的成分,我感觉好一点了,我用尽量严肃的语调说“你是说他在消失之前失去了性能力?所以你觉得他的消失跟这个问题有关系?”

简秋点了点头,然后说“写小说,会导致失去那方面分能力么?”

她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后,喝了一口咖啡缓解气氛,然后端正了一下身子,对我说“抱歉,问这么私密的问题,其实从第一眼见到你就莫名地感到亲切,总是忘了我们这才是第二次见面”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意识到起初那种类似好感的印象,的确有种亲切的感觉在里面,就像是多年未见的旧友,跨越时间的界限回到原点,但那种感觉真的只有单纯的亲切在里面么?连我自己都无法肯定。

“所以,你想看看我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情况?”事到如今,我只能顺着她的问题往下走,即便是我很不想继续这样的话题。

她点点头,虽然她的结论很是笼统,几乎是用一句话概括了很多复杂曲折的事件,但是我不准备去追问,就算是我知道了也未必能明白她的丈夫丧失性能力继而整个人消失的原因,我只要告诉她我正不正常就够了,但是就连这个答案我似乎也没有办法回答她。

“我想我并没有丧失基本的生理功能”我能感到我的脸像高烧时的滚烫,我实在没有想到我们今天会有这样内容的谈话。

“那就是说,不是写小说引起的”她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手里握着面前的柠檬水沉默不语。

“应该不会是写小说造成的,虽然这样的工作有时会有压力也会遇到难以逾越的瓶颈,但是通常不会造成生理上的重大缺陷”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我评论的对象可是出版了好几本畅销书的人,他的经历怎么可能是我这样的业余选手能比的?我急忙补充道“当然,我的例证并不足以说明什么,毕竟这方面的事情怎么都有可能的”

她依旧点了点头,心思似乎并不在我的回答上,玻璃墙外走过穿着时尚的男男女女,他们奔向属于各自的下一个时间节点,这就是时间在此时此刻的目的,就像母亲家族里的代代相传的那个喷嚏,时间总是如同一条沙漠中的角蝰蛇,而它的猎物或是一个喷嚏或是两个应该相遇的人彼此错过。

接下来,我和简秋没有再聊什么具体的事情,能看出来她无意再待下去,临别时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她说“等我打给你”然后挥手汇入了进入商场的人流,我转身从过往的人群中突围来到没有什么人的街道上,斑驳的树影像是街头的艺术绘画,我走上去总是难免小心翼翼,阳光照耀下的城市像刚刚倒进杯子里的橙汁,新鲜富有活力,整座城市开足了马力奔向时钟上的某一点,那是注定只闪现一次就要永恒终结的一点。

5

午夜,我从梦中惊醒,梦的内容似乎在醒来的那一瞬间被蒸发掉了,如今看着洒进屋里地板上的月光,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空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经历了人生的前三十年,任谁都不会脑袋空空,总该有些想法有些记忆有些色彩。

我下床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300ml的纯净水一口气喝了下去,一股冰凉从食道顺溜而下,最后辐射往全身好像打开了皮肤上所有的汗毛孔。屋外响起一阵刺耳的轰隆声,先是由远及近,很快便又向远处飘走了,像经历过的每一个时间节点,都曾由低沉驶向高潮,继而又沉寂下去,直到所有都离我远去,没有了声音,没有了模样,最后一点记忆也会被不堪重负的大脑排泄掉。

时间在我周身竖起高墙,把我囚禁在5岁那年,再往前的记忆像被锁在了冰冷荒芜的极地,我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在漫无人迹的荒原上孤独的徘徊,我努力了多次,都不曾找到那之前的一点信息,连支离破碎的碎片都没有,只是空白。

躺倒在沙发上,不知何时竟又睡着了,被手机铃声叫醒时墙上的挂钟刚过9点,我脑袋晕沉地起身走进卧室,拿起手机发现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便听到略带怨恨的声音“沐川先生么?”是个女的。

我说“我是”

“我们这边是电力公司,你这个月的电费透支了800多块钱,请尽快缴费吧”

我住处的电器就算一整天全部开着,一个月的电费也不可能超过300块,一下子超了800多有些不可思议,我说“是不是电表出了问题?超出这么多肯定不正常”

那边的女人像是在干别的事情,等了一会儿才又拿起电话听筒说“如果有疑问可以申请查看电表,表箱旁边有电话”还没容我说话对方就挂了电话,大概打来电话是她的兼职工作,她在电话那头正在修指甲或者别的跟工作毫无关系的事情,而当她早上看到我的名字时一定怨恨的翻着白眼,然后极不情愿的打来电话照本宣科地完成信息传达,最后用力扣下听筒把我这个讨人厌的家伙甩掉。我默默地放下电话,大早上被这样的一通电话搅得心情烦闷,像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泊被排进了污秽恶臭的脏水,想要恢复怕是不太容易了。

吃完早餐,我便坐在电脑前继续写小说,面前的电脑屏幕由写作页面进入了黑屏,我盯着陷入黑暗的屏幕试图抓住自己的思维,像原始社会利用钻木取火制造火源那样,我希望能在迷雾丛林一般的思维世界制造出我期待的那一束火苗,只要嚓的一声,火焰猝起,我期待那“嚓”的一声响起。但任凭我如何努力,思维总是干干涩涩的,就像需要眼泪的时候怎么挤眉弄眼泪腺也无动于衷。刺激!我意识到我需要足够的刺激,装载成炮弹,用来打散积聚在天空的积雨云层,可哪来的炮弹呢?

我环视了一下身处的房间,没有什么东西能一下子钻进我的脑子,草帽小子也没办法。看来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在心里长叹一声,拿起手机打给了青吾

“喂,什么事啊?”青吾心情不错,不过他一向如此,不用为钱努力工作,只需要有个好心情就能完美地度过一天。

“在忙吗?”我问他,礼节上的程序还是必要的。

“在做一个版面的标题,但也可以随时离开”青吾的态度里总有种常人难有的轻快和令人感动的直爽,他不是浪漫主义的追崇者,相反他极具理性和沉稳,手边的事情总能轻拿轻放,就像整理自己的桌面那样轻易就能让物归原位,尽善尽美。

“不用离开,上次说的海石村的位置信息,得空发给我吧”。

“怎么,要去了?”。

“嗯,刚刚决定”我有些无奈地说。

“也好,什么时候走?我好请假”青吾淡淡地说,就好像上级已经批准了他的假期申请。

“我想后天就去”顿了一下,又说“青吾,还是我自己一个人去吧,两个人去总像是去旅游观光的,虽然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区别,但是我想还我自己去吧”。

“好的,本来我也只是怕你路上会无聊嘛,那一个人去注意安全,我一会就把地址发给你”

“好的,再见”

“再见”

挂掉电话,我去烧水泡了一杯咖啡,扔掉滤过的咖啡渣,我端着杯子来到迎接海风的窗户边,随风飘动的白色窗帘像少女的舞裙,沐浴在和煦的阳光里,我啜了一口咖啡,illy的挂耳咖啡是我喝过最顺口的牌子,跋涉在大城市像我一样的年轻人连抬脚向前迈一步都要思索一番,也就索性放弃了手冲咖啡的那一份情怀,开始习惯方便快捷的挂耳式。

屋外鸟啼蝉鸣,间歇时风把远处的浪涛声送至耳边,在这盛夏的晌午,合奏出一段自然和谐的美妙曲调。

母亲带我离开海石村,是在我13岁那年,算下来我生活在海石村的时间远远超出了跟亲生父母在一起的时间,那时候我总喜欢把时间想象成尾随在我身后的“它”,它没有生长极限,每次我回头看时,它都会大的让我惊愕不已,但我总能知道它是不完整的,缺失了某些重要的部分,我总是满怀期待地以为,它变得足够大时缺失的部分也就会痊愈了。

在离开海石村前,我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事情,之所以用“发现”“不同寻常”这些字眼,是因为当时的我还不足以消化这件事情带来的惊诧。

海石村跟如今居住的城市一样,临近海滩,相对于现在的城市那时的海石村就像原始人的村落,石块堆成的一间间屋子,被周围的密林植物包围,虽然通了电,但是每天都有规定的断电时间,就像现在寄宿制的学校实施的办法一样。

一天夜里,睡梦中的我被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黑暗里我迷糊地撑开极不情愿的双眼,银色的月光下一个黑影爬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即便她已经极力避免发出声响,但是已经醒来的我还是听到了开门和关门时锁舌碰撞独有的撞击声。

从人影的身形判断应该是母亲,我翻身确认旁边本来母亲应该躺着的地方空荡荡时才敢确认。寂静的夜晚,远处的波涛声不绝于耳,那海浪像是拍打在我的脊背上,如霜的月光依附在床上地上,在把被子拉到下巴的我看来,那月光异常诡谲,而周围躲在暗处嘶鸣的蛐蛐就是那月光的帮凶。

母亲回来时,诡异的月光已经消散,我从故意在双眼间留出的缝隙中看到母亲略显疲倦的面容,她像是倒放着之前出去时的动作,轻声爬上床,躺在我身边,我合紧双眼,让自己陷入黑暗,我意识到我能做的只能是这些。

那之后的每天夜里,母亲都会出去,而我像是被什么驱使着一样,每次都会醒来,只是我未曾挪动一下跳下床跟上去,那段时间我就像只剩下思维和眼睛能够活动的病人,等着母亲回来,在我身边躺下,解除我身上无形的束缚。

直到母亲带我离开海石村,我才隐约察觉到在清醒中度过的那些夜晚,似乎直接或者间接地得出了离开那样的结果,就像是简单的加法算式,我们在海石村的生活被时间算出了答案,母亲便是写下那个算式的人。

6

“扼住生活的喉咙,自己才能畅快呼吸”

翻看的列车上的书里有这样一句话,那是本访谈集,这句颇具反抗精神的话被印在一页纸的中间,加粗的黑体字像是刚刚从外面跳进纸里去的。

列车穿梭在大山深处,匆匆驶过丛林山涧,从来不曾留恋过什么,我望着窗外的景色,合上书,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能够清晰的感触到喉结的存在,扼住生活的喉咙?要怎么做,我连生活的脖子在哪里都不知道,更何况生活更像是承载着数百人以每小时300公里前进的列车,对于那样的庞然大物,要扼住它的喉咙似乎并不现实。我看了一下表,还要再过3个小时才能到,车厢里各种声音交流混杂,男人的。女人的,成熟的。稚嫩的,狂妄的。谦虚的,但他们的声音也只限于回荡在这节短短的车厢里了,车一到站,这些声音的主人就会各奔东西,车厢又会被别人的声音占据,周而复始,没有什么规律更没有什么特色,别说扼住生活的喉咙那样极具主动意识的行动,就算安静地坐在那里,把生活的过往拽出来弹一弹上面的尘土抖一抖里面的腐朽也是没有多少人会去做的。

几个小时之后,我辗转来到青吾给我的地址,下车后,现代化的气息扑面而来,钢筋混凝土的楼宇拔地而起,抬头看去天空只留下一小块,身处的地方像是一处深井,一种压迫感由上压下来,记忆中的事物一样也没剩下,除了有节奏的海浪声,我更像是到了一个从没到过的陌生城市。站在街头,我茫然地环顾四周,我的精神在此地又一次走丢了,家在哪里?或许就在我所站的地方,可就算那样也回不去了,“它”早就把我回家的路给封死了,甚至它的存在就是为了阻碍我顺利回家,它一点点地壮大就意味着我回家的路在一点点缩小,如今它已不只是在尾随我,它还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走进街边的便利店买了包烟,跟老板打听海石村,他说他说从北方来的,没有听过海石村,我本来也没有报太多希望,重新来到街上,看到一队背着旅行包的老年人走过,领队的年轻人要带他们去海边,我考虑了一下便跟了上去,想象中的收获恐怕是不会有了,最近几年沿海地区建设力度很大,可能除了海岸线,像海石村那样的没有丝毫价值的房子早就被压在了现代化的大楼下面。我默默地抽着烟跟在老人们后面,穿过马路,经过一片公园,迎面吹来的带着水汽的海风终于把我和这片大海的距离拉到了最近,我把烟熄灭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踩在沙滩上,我的身后留下一个个形状相同的小坑,而整个沙滩上遍地都是这样的痕迹,明天或者后天,风会把整个沙滩抹平,我留下的痕迹顶多也就存在几个小时而已。

浅水区有很多人在游泳,随着海浪的起伏他们兴奋的尖叫不已,看着那副景象我突然觉得人们就像依附在家牛皮毛上的牛虻,被牛用尾巴扫过全部兴奋地飞起又落下,乐此不疲的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渴望精神从中得到某种满足。

正享受着海风的时候手机响了,我摸出手机,是简秋。

“喂,你好”我还是放不下那份客气,内心深处不想让她觉得我无礼。

“喂,你好吗?”简秋的语调竟然是问句。

“好吧,在海边”

“哪里?我想见你”简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纯净鲜甜,像植物刚刚提出的新芽。

“我在广西,是急事么?”我知道我不该跟简秋继续更深入的关系,她是有夫之妇而且丈夫是有名的作家,这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实施了精准的军事打击,为了避免尴尬我也没有询问她丈夫的名字,即便是我书架上某一本书就印着他的名字。但是我发现我的意识很难控制我的行动,前一秒意识的命令,下一秒行动就违背了,简秋身上有某种东西拖拽着我,我意识到我很难去拒绝。

“广西?”她那边没了声音,片刻后她说“在那边等我,我现在就去”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看着远处海天相连的地方,天、海、陆地,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组合?当然我没办法回答我自己,有太多的事情只有答案而没有为什么,学生时代的考试,只写答案不写过程的话,阅卷老师只会给很少的分数,没有求解的过程是不完整的,甚至可能被视为虚假的抄袭者。

年轻的导游招呼着周围的老人们,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还没有告诉简秋我在哪里,拿手机打给简秋。手机里传来急促的“滴滴”,我又尝试了几次还是同样的现象,作罢后我并没有太过担心,简秋既然要来找我一定会再打过来问我所在的位置,我等着就好了。

看着大海深处我用力呼出一口气,然后直接坐在脚下的沙地上,一只沙蟹慌张的从我面前爬了过去,想到简秋,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果真是我的职业引起了她的兴趣?我希望如此单纯也希望她另有企图,美丽的少妇守着诺大的空房,一定会忍不住想点别的事情吧?但是今天的她似乎比前两次面对面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通过电话渗透了过来。

接到简秋打来的电话是在翌日的早上,带着早晨特有的鼻音,她让我去公交站点接她,我没来得及抛出我的疑问,或许我在前一天的电话里告诉了她我的位置。

她在我前一天下车的地方,棉质的连帽上衣,耐克的束脚裤和运动鞋,束在脑后的马尾在清晨的阳光中泛着好看的光泽。她下车后看到我,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看着海滩那边说“这里有什么?”

”啊?”我一时没理解她在问什么。

“这里有什么,让你特地跑来?”她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一副好奇的样子。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最近在写我小时候的事情,回到这里感受一下”我苦笑了一下,又说“没想到根本没有记忆中的感觉,白跑一趟”

“是吗?带我走走吧”她说。

“你有什么事?”我走在她右边,从昨天到现在,她的到来在某种程度上加深了我的疑虑,前一天在打给我电话前她并不知道我在哪里,她到底为了什么非要见我?在电话里她只字未提,但是我有种感觉,自从她打电话来,某个事件就开始运转了,其中的齿轮开始转动期待已久的身躯。

“大事不妙了”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几个字,轻松的语调却像给这几个字带上了沉重的枷锁,让我的心沉了一下。

我在说话前先回忆检查了一遍自己,到底哪件事会让大事变得不妙了,没有未还的欠款、房租准时交了、没有动手打过人,正当我自我检讨的时候,她问我“你是在检讨自己吗?”说完对我眨了眨眼睛,就好像小孩子般俏皮可爱。

“我是怕犯了什么自己也未曾注意到的错误”我走在她身边,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忍不住历数我们的见面次数,就好像在强调什么但我自己又不知道原因。

我们走进前一天我去过的公园,清晨植物吐出的清香气息和海风带来的清凉让人倍感身心畅快,草坪上有几位老人在打太极拳,我们两个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周围满是青草的味道,草坪好像刚刚被修剪过,抬头能看到路对面的大楼伸出了我们头上的树梢,当钢筋混凝土把原本大自然的地盘占尽之后,又在这里搞出一块显示其对自然热爱的公园,人啊总是喜欢自欺,喜欢用一个借口来掩盖真实的目的,连我自己都喜欢这一套。

“我来找你是因为我不得不来,能让我看一下你的手么?两只手都行”她看着我。

听到她的话,我疑惑地抬手自己一看了一眼,起初没有看出什么不同,但是随即我就发现了哪里不对,我把右手掌用力撑开凑在眼前,手纹消失了,我掌心里原本错落纵横的纹路没有了,只剩下一层单调光滑的皮肤,就像唐僧师徒取到了无字佛经一样,我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旁边的简秋,这个女人一定知道些什么,我手掌递给她。

她只是看了一眼,准确地说她仅仅是确认了一下,然后竟然就看着前方不再说话。

我不太明白她的举动隐含了什么意义,也不确定自己手掌纹路的消失到底意味着什么,表面上看似乎并不影响健康,可那样的东西突然消失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而极有可能知道这些事情缘由的人就坐在我面前,她说的大事不妙了一定跟我掌心纹路突然消失有关系,她如今却像个陌生人一样把我晾在一旁。

晨练的老人们已经离开了,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开始出现在周围,他们互相倾诉着家长里短的苦恼,虚贬实夸着自己孩子的爸爸,婴儿车载着婴儿静静地停在一边,来这的目的更像是让他们看一看数十年后自己的样子。

我看了一眼简秋,她依旧看着前方像是在等待什么,我放弃了起初想要追问的决定,莫名其妙的沉默环绕在我们周围,我们像块激流中的石头,周围嘈杂的水流在我们这里被改变了流向,我索性靠在长椅上,静静地等着简秋,她既然费尽周折坐在这里,一定不会无缘无故的再次离开,一定会留下点什么。

沉默爬过了山巅,连推婴儿车的年轻妈妈们都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慢慢阴沉下来,早晨的霞光万丈似乎被世间的人们消耗殆尽了,她说“你看那边”,我看到她用手指着前方,那是海平面的深处,天海交汇成一线,一团乌云在那边积聚成型,我能感觉到迎面的海风已经带着怒气的余威了。

“那是什么?”我暗含报复性的明知故问。

“台风,或者热带气旋,名字只是名字,叫什么并不重要”她转头看着我说,离散出的几缕长发随风舞动在脸旁,让我想起了秋日如浪荡漾起伏的金黄麦田,我觉得即便是她故意不回答我的问题也没那么讨厌了。

海洋深处的怒气似乎越来越大了,阴暗的云层开始排兵布阵,已经占据了半边天空,颇有立体感的云层背后像是站立了一队队天兵,像是上古的那场天庭被搅的天翻地覆的大战,手握定海神针的孙悟空正在何处呲牙嘲笑着这群阵仗吓人的天兵天将,他把玩着紫金冠上的凤翅翎毛,眼前这群外强中干的敌人数量再多,也抵不过他金箍棒的横扫。奈何踏碎凌霄,悟空却终成佛。

“你还记得那场台风吗?”简秋的话被风吹的七零八落,周围已经有人开始撤离海滩,冲涌上岸的浪涛像是被派遣出的先遣部队一次一次地侵占海滩的领土。

简秋的话我应该是听到了,但是我已经没有精神上的余裕去思考和回答她,台风或者热带气旋,叫什么并不重要,她说的很对;风吹散了我记忆里的那片迷雾,海石村出现了,风像强盗一般扫荡着深夜中的街道,摇摇欲坠的风灯,条石砌成的房子,通向黑暗的石板路,到处都透着坚硬冰冷,就连畏缩在墙边的我也快要失去体温变得僵硬,台风让村里的人都逃走了,海水刚刚退去,街道上弥漫着腥臭的味道,像是含了一口血在嘴里,我吐了一口,暗红的唾液在地上像是海洋中的软体动物顺着石缝蠕动,嘴里有地方受伤了,血腥味又一次充斥口腔,我没有再吐出去,我咬着牙,舌尖死死地抵住上颚,在海中快要窒息的感觉再一次爬上来,这次一起来的还有沉重的昏睡,他们关上了意识的灯,拉下我的眼皮,我回忆起被海浪冲上岸能够畅快呼吸的那一刻,所有感觉和记忆都在离我远去,我要去哪里?

一丝温暖从我的手心向全身传递,虽然不足以驱散侵入体内的寒冷,但总算有了一丝希望,一只温度36度的手掌轻轻地滑进了我的手心,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我告诉自己那样的温度就是36度,那是我自己制定的温度计量单位,并非形而上学,更谈不上经验主义,我就是把我感受到的感受交给自己命名,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意味着什么,36度的手掌试着握紧了我的手,把我那快要逃走的意识被拉了回来。

“我们要去哪?”

“回家”

“你不是我妈妈”

“你也不是我的孩子”

“我的妈妈去哪了?”

“回家去了”

“这不是回我家的那条路”

“回家的路不止一条”

“…..”

“家也不止一个”

我没有反抗,或许是那次的经历给我造成的影响,在那以后的生活中我总是习惯被人带着走,与其说是盲目地顺从,更像是想要重新体味那被黑暗寒冷笼罩下崛起的那一丝温暖,虽然如嫩芽一般脆弱,但却能够打破囚禁自己的禁锢。

脚下突然失去支撑,接着冰冷的海水倒灌进了我的嘴里和鼻子里,我本能地屏住呼吸,冰冷像无数根针扎在我的头皮上,我手脚向下划水,脑袋转出水面,四周是绝对的黑暗,那种只有梦境中才经历过的绝望顺着海水渗透进我的皮肤,我意识清醒,所有的判断和逻辑分析都把“这是梦境”的结论给否定了,我曾经从视频上体味过深海恐惧,把那叫“恐惧”并不十分贴切,那是种在精神上趋于无限的定义,任何完整任何崩坏的事物都不存在,永恒地飘忽下去,想象着有一天重力突然消失,身体慢慢飘离地面升空,期待中的停止永远不会出现,直到地球在我眼中变成一颗星星直至消失在视线的远方,身处虚无的宇宙中就像飘荡在自己的意识中,时间和空间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或者难以理解,不久意识停机,肉体冰冻,化为宇宙膨胀的一步。

“沐川”被意识飘忽化的叫声好一会儿才激活了我的大脑,是简秋的声音,我大叫着简秋的名字,生怕刚才的感觉再次出现。

“你安静点,把手递给我”这次我能够清晰地判断出声音在我的背后。

我把手伸出去,触碰到她的手后,两只手立马攥在了一起,原来我身后就是一块岩石,被简秋拉上去后,我顺势躺在了面积似乎很大的岩石上,感觉到从身体里逃离出去的某些东西又飞回来了,我顾不上理解身处什么地方,就那样躺在哪儿把空气吸进肺里然后再吐出来,就像把空气当成了食物大口大口的咀嚼。

半晌,我逐渐平复下来,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适应了黑暗,看到一个身影坐在我的脚边,是简秋,我记得我们坐在海边公园的长椅上,那会狂风正卷席着乌云逼近我们所处的岸边,她说那是台风,所以,我们躲起来了?

“这是哪儿?”我用手支起像换了团灵魂似的身体,湿黏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我看到她的转过来看了我一眼又转了回去,但是看不到脸上的五官和表情,只有她身上特有的香味在我脑海中勾勒出她的样子,那感觉既熟悉又遥远。

“你想家么?”她又一次答非所问,但我并没有感到厌烦,至少这样我能够确认她就是简秋,我发现在确认我们希望的事情上永远不会嫌证据过多。

“当然想”

“你今年27岁还是32岁?我记得你好像告诉过我”她像是在和另一个空间的我说话。

“30岁,过了9月22号就正式步入中年了”

“哦,你的生日是9月22号?那你可是处女座”

“那你是什么星座?”

“天秤”

“我以为你是水瓶座,天秤也挺好”我有些殷勤地说。

“看不出来你竟然信这个,写小说不是应该讨厌宿命论么?”

她应该是从她丈夫那里得出的结论,其实宿命与否根本没那么重要,讨厌也罢,相信也罢,都可以从利于自己的方面找到有利观点,我说“我当然相信宿命论,因为小说里的人物命运是由我决定的,我就是神,有神的地方就是宿命主宰的地方”

她轻轻的笑了一下,说“你的生日是谁告诉你的,妈妈么?”。

“是的,是我母亲”来到这个问题面前我才意识到,母亲告诉我的生日准确么?9月22日,更有可能是我遇到她的那天,因为她没有能够获知我生日准确时间的渠道。

“人无法自知的两件事,竟然是生和死,想想真是可悲”像是她对周围的黑暗发出的嘲讽。

“人也无法直视自己的背面,这是事物的局限性,没什么可悲可言,对人而言,更重要的是后天的学习和经历”我总是不能容忍别人的悲观,即便多数时候我也如此。

“那对于自己的开始,一直以来都是错误的认知,那也没关系么?”

我不记得在什么时候告诉过简秋我幼年的经历,但她说的内容如同箭矢射在了靶心,像是已经完全知道我曾经与父母失散的事情。

“我小时候跟父母走散了,就在大屿礁,至今都还不知道他们在哪”我看着融化在黑暗中的她说,向别人主动提起这件事,简秋是第二个人,第一个当然是青吾,我并非不愿提起,而是这件事情在我看来实在相当无关紧要,血缘关系就像宿命论的结构,虽然有特殊的开始,但是并不代表往后的一切,某一个时间节点纵然可以意义重大,但是作为时间子体的我们经常会陷入意识上的真空状态,忘了呼吸忘了过去与未来,奔波于当下,一步一步把垫脚石放在自己的脚下,既然生而为人,我们可以幸运地跟随父母长大也有可能走进别人的庇护所。

“所以你坚持要回来,只是为了寻找记忆?”简秋没有表现出意外,或许是为了照顾我的感受。

“你呢,突然跑来有什么事?”虽然黑暗固还是执地挤在在我们周围,但是海浪的波涛声开始在四周响起,总算不觉得我和简秋两人像被抛弃在荒凉星球的上的星际旅行者。

“你难道不应该先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么?”简秋的语调里带着俏皮的质问,海水撞击的声音小了很多。

“如果你想先回答这个问题也可以”

“你手上掌纹的消失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信号,就像那场台风,它的出现跟你身上消失的东西达成了某种契约,这是我们在这里的直接原因”她的话突然变得难以理解起来,就像傍晚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两个月亮,事态的发展好像在朝着失控的边缘慢慢靠近。她接着说“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也无法解释,但是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我们已经跨出了原来的生活”。

“我手上掌纹的消失和北部湾卷起的台风,这两者共同作用,造成了现在的局面?”简秋的话让我想起了彩票,无数人都在为了那几个神奇数字的出现拼尽了自己的运气,但是运气这种东西不是你想从兜里掏出来就可以的,运气说白了就是运气本身,它可能被一次呼吸改变也能面对惊涛骇浪巍然不动,但是运气却是被现实支撑起来的,也就是说共同作用的结果一定具有现实意义,而具有现实意义的结果里面总是环绕着错乱交织的前因后果,就像原子中的电子和原子核。

“这里是中间地带或者叫缓冲区,怎么叫都无所谓,当事件的交织孕育出了通向这里的缝隙的时候,我们就钻进了这里,就像婴儿从母体通过阴道来到世界上一样”简秋站了起来,向我伸出手。

“谢谢,我自己可以起来”我没有去迎接简秋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走吧”简秋说。

在我听来她像是在说”跟我出去吧”,我像个满腹疑问的小学生跟在骄傲自信的老师后面,她将为我解答的是她的领域,题目迷宫的出口只有她知道。岩石堆成的坡道上简秋走的很快,四周的黑暗不再是密不透风,头顶应该是山体,因为光线是从坡道尽头的地方照下来的,渐渐地可以看到石块的轮廓和简秋曼妙的身形,简秋扶着一块一人多高的礁石转身看着我,等我走近时她说“你觉得人如果与自己为敌,谁会赢?”

就像是在等待我的那几秒里面感到无聊说出的趣味段子,我终于能够看到她迷人的鹅蛋脸,我说“输的那个会赢”。

我看到她嘴角浮现出笑意,像是很满意我的那句毫无逻辑的胡扯,她转身向前,我在经过大礁石的时候瞥到了不远处的石块之间有一点反光,是那种金属特有的光泽。

“快过来”简秋在前面催促,我放弃去捡回来的念头,跟上了简秋,继续爬上了几块大的礁石,海风猝然变紧,爬上一块横着的黑色礁石,夜空终于出现在了头顶上,海风带着深夜的味道,我们跳到沙滩上,海浪孤独执着地轻抚着沙滩,抹去沙滩上时间的褶皱。

回头看我们出来的地方是一片黑石错落的礁石群,我问简秋“我们在那里面待了这么久?”从水里出来后我曾经拿出手机,但是由于进水已经宣告牺牲了,头顶高挂的弦月和四周无声的静谧,时间应该已经是深夜了。

“分开吧,你走左边我走右边,或者反过来”她的脸上似乎随着说出的话传递出了另一层相反的意思,好像在说我不想和你分开,你走向我,我走向你吧”。

我愣在原地,她又说“不用担心我的安全,咖啡馆再见”她向我招了招手,然后沿着海滩向前走去,她在月光下越来越小的背影像是随时有可能被海风吹散,我很想追上去,但想到她奇怪地来到又莫名其妙地离开,这里面满是她所说的叫什么都无所谓而我却无法理解的皮相,我告诉自己照她说的去做。

我向跟简秋相反的方向走去,跟她经历的那段时光给我带来了久违的类似爱恋的浪漫,浪漫主义是埋藏在每个人基因里的种子,我们身体距离的遥远并不影响我们之间存在的一条看不到的线,我相信存在一条线在我和她之间,所以我能够安心地转身离开,皎洁的月亮固执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就像在替太阳值守夜间的天空,月亮、太阳、地球,为什么是这样的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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