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珠

第一章    住院

祖父每天下午都带着鱼竿来到那个干涸的鱼塘里钓鱼。

谁也说不出来原因。

墨洗不解的问祖父：“为什么去钓鱼？”祖父没有回答，摇摇头，转身进了里屋。随即传来一阵谩骂“你个小祖宗，回你的屋去，管他做甚么。他一个糟老头子疯了，你也跟着疯吗？”这股声音就好比一罐辣面子倒进了喉咙，呛出了一口腹内的浊气，扑到了墨洗的脸上。

墨洗也转身跟着祖父去了里屋，留下了墨洗母亲刘芳的悬着的张开的裂着口子的嘴巴。

刘芳是村子远近出了名的悍妇。墨洗的父亲由于前年出去打工，已经两年没了音信。村里的人都说，墨洗的祖父失去了儿子，所以不肯呆在家，去干水塘里钓鱼。祖父听到这个话，还是摇摇头。

这墨洗的父亲原是六年前就出去打工了，家里的生活费全部都靠他每个月寄回来的工钱，每月也会按时寄回一封家信，按刘芳来说，就像女人的月经一样。可是从前年开始，只有过完年寄回了一封信，便再没了。

附此信

“爹，芳，儿

在外还好，莫要担心，只是这几日回不去了。

家中红色大柜子里还有娘的一些遗物。

爹，儿累，那手绢里的钱留给你们。给刘芳置两件新衣裳。

给墨洗买条腰带。嗯！就这样，爹，过两天儿就把你最爱的鱼竿寄回去了。

爹，儿回不去了。”

自鱼竿寄回后，祖父便每日带着鱼竿去那钓鱼，不在有水的河里。一句“儿回不去了”像是一块泥土填上了祖父的心。

墨洗耐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冲到干涸的小鱼塘，拿着鱼竿，学着祖父钓鱼的样子，一只脚踩在木头棍上，来回搓动。并把鱼竿放在眼前调动，像瞄准猎物的猎手一样。专注的连几滴鸟屎的降落都不为所动，落在他乱糟糟的头发窝里，像落下的炸弹，开出了朵鲜艳的花。

祖父的鱼竿不见了，祖父发了疯似得找，目光最终落在了屋角的大红箱子上。

祖父在柴火堆里找了一把斧子，劈开了已经上了锁的大红箱子，这一劈，就好像将祖父的记忆全部劈走了，祖父跌坐在地上，双手摸索着，想要抓到什么，但是什么也抓不到，只有一条褪了色的丝巾。被祖父狠狠地抓在手里。狠狠地撕扯，狠狠地在颈部绕了三圈，然后，蜷作了一个团，窝在地上，不，是倒在那，眼睛里冒着火光，要喷射出来，是的，喷射出来，把那条褪了色的红丝巾再度染红。

村子里的人都跑出来，来看祖父的笑话，看看一个疯子是怎样发疯的。大家围在墨洗家的门口。

“你们大家说说，这简直是作孽啊！老了老了还要把我唯一的一条丝巾给我抓烂。简直是疯了，天杀的。”刘芳边哭边说着。“我命怎么这么苦呢？有这么个老疯子，还有那不知是死是活的，还有那个吊儿郎当的儿子。”哇的一声，哭声就散开了。

人们都看着刘芳得哭闹，有人劝着，有人笑着，有人小声讨论着。直到传来了一声，你们谁去看看老人家怎么样了。这才出来几个小伙子，从大门跨进去，将老人抬着往村里的卫生所跑去。老人身上的衣服好像飘起来了，露出老人的半截黑瘦的身体，肋骨突出，像是要从那层皮里戳出来似的。衣服上霉点此时也被放大了。

村卫生所原来是一间废旧的堆煤的屋子。四周都是泛了黄的白色，只有一个门帘是白色的，上面还约可以看到某某化肥厂的字样。原本脸色憋的酱紫的祖父发出咳咳的两声，睁开了他的眼睛，眼睛是红色的，是一种浑浊的红色。同他原来眼睛的颜色不同。祖父开始挣扎，无奈四个年轻小伙的力量，岂是一个老头轻易能挣脱。他们将祖父架在诊所里的椅子上，说是椅子，不过是村口处李家家的旧凳子拼成的长凳。祖父看着虚掩的门开始晃神，嘴里念着：“老祖宗啊！我只剩下这具躯体了。”祖父大吼一声，倒在了那破凳子上。这个时候诊所里的人都吓傻了，有两个跑回去找墨洗和刘芳，还有两个坐在医生的凳子上等医生。周围只有几只老鼠的啃食声和两个小伙子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这几天村里的人再也没有见过祖父和墨洗，只有刘芳一个人坐在院子中洗衣服，一连洗了几天每天都拿着盆接着水，不知在洗什么？只有村里的庞婶按耐不住好奇心，过去问了几句。“你公公咋没见从诊所回来，你儿子娃呢？”“这几天老看你洗，也没有那么多脏衣服吧？”

一连几个问题让刘芳停下手，看了看庞婶那脸上的皱纹，深得像铁锹挖的沟壕，或许是是非传多了，脸蛋上的媒婆痣越发的大了。

“我们家儿子和他爷爷两个人一起住院了，他爷爷得的是，那县城的医生说，精神分裂症。对了，我呀！是在洗他那间屋子里的东西，晦气。准备把房子卖了。左右也是能换些钱的。”

“洗晦气啊！”庞婶是个寡妇，原本想着要嫁给祖父的，祖父肚子里有点儿墨水的，待人接物平和，可却前不久找不到鱼竿就疯了。庞婶也就没有再婚的心思了。

祖父和墨洗呆在医院里，已经两个月了，每个月需要住院费七百元，给祖父吊点儿生理盐水。其实那医院哪有设备和医疗技术，估计连精神分裂是怎么一回事都不知道。只是用一个稀有名词来坑蒙拐骗，一年来没几个人看病的。

墨洗这几天都在医院呆着，每天看着祖父给医院的医生护士讲自己的经历，墨洗听得烦了，就跑出去，跑到医院旁边的一个废旧工厂去呆着，他常常去那里唱着，扭着。墨洗从四岁起就喜欢唱戏，他回想起父亲带他去镇上的戏台看戏的那个遥远的午后，虽然太阳透过云层散射出热浪，但是看着那台上虞姬的身段，霸王项羽的英姿。回家的路上，墨洗问他父亲：“爹，那个女的叫什么？”“虞姬。”“我长大要娶那样的女子。”

墨洗这天咿咿呀呀的唱着，他准备攒了钱给自己买个mp3，好跟着学。原本每次给医院交七百，够他爷俩吃饭住院的！他同医院的财务谈了笔生意，那便是财务抽二十，他取十元，每月交六百七十元。这笔生意对财务来说也是个好事。

第二章  租房

刘芳从集市上买了一个新的红漆大箱子，把墨洗从医院里叫回来帮忙拾掇屋里，好找一个可靠的下家将房子租出去。

墨洗从医院赶回来，一进家门就看见刘芳拿着改锥，锤子，变着法地往开撬祖母留下的红木箱子。

“妈，为何要毁这老物件。”墨洗问

“什么老物件，你和你那疯子爷爷呆久了，也脑子有病了是不？谁来管家里，快来把箱子给我打开，看里面有啥值钱的东西，好转手卖了，也弄俩钱，为你以后做打算。”

“我还小呢，上次祖父不是已经撬开它了吗？”

“你庞奶奶也是，说什么你祖父就是被这箱子弄疯的，让我赶紧锁上，不然，家里得遭殃。我后来一想，一个破箱子怕啥。”

从祖父房间里往出搬东西的时候，他一个趔趄，差点被什么东西绊倒。赶忙将手里的东西扔在院子里，回到祖父屋中。原来是一块砖松动了。他本不想去管，又总觉得那块砖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他，搓搓手，干裂的缝里塞满了黑色的土，他用自己的干裂去翘起那块地上的干裂，最终，干裂被移开，呈现外眼前的是松软的泥土。刨开土块，有一个小盒子。墨洗才是个十三岁的小伙子，好奇心战胜了刘芳的唠叨和催促。他发现这个小箱子雕刻的十分精美，他又想到了自己学戏的梦想，便想着倒卖这个木盒。木盒上是九条龙，缠绕在同一根柱子上，柱子上的花纹也清晰可见，九条龙在争夺柱子上镶嵌的珠子，珠子镶嵌的十分牢实，在土里这么久，居然还完好无损。墨洗好奇，想要探求究竟里面是什么？但是又不想因为自己的鲁莽破坏了这个好看的盒子。他只能一会儿把它抱着，一会儿放下，好像害怕盒子会被汗水浸湿，又怕放在地上不经意间有小虫子啃食，他纠结，就这样纠结着。

身后是刘芳的唠叨和抱怨，他脸上的汗珠，透亮，反射出祖父那张布满皱褶，黝黑空洞的脸。墨洗最终打开了盒子，看到了弹珠。这是一辈又一辈人的玩具，可是墨洗却觉得它们有着非乎寻常的意义。

弹珠

弹珠有十个，每一个都是不同的颜色。盒子底部有一封信，墨洗打开信。

吴芳吾妻：

我死里逃生，你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万分开心。

可是却不知你已经在找我的道路上一去不返了，嗯，你走了。

我才写这封信。在你们都离我远去了。

从河边捞鱼，网子包裹着我，不是我网鱼，而是我被网。那一刻，我想我见不到你了，在掉进水的那一刻，我真的没有办法呼吸。你也已得到消息。

大哥带着荣霞姐来救我，他们拿着长木杆和麻绳，拼命地向我抛过来，我想要抓住，却使不上力气。我在水里手舞足蹈，越挣扎越往下沉，越沉，水漫过我的鼻子，我的耳朵。耳朵里充满了水，我听不见任何声音。

是你的呼救声，是你的声音，还有大哥荣霞姐，还有大儿子，你们一起下水，你们跳下来救我，我才在水中清醒。可是你们救我到岸边，你们的力气用尽了，我却无能为力，看着你们一个个离我而去。

我把小儿子养大了，我们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没有关于你和你们的记忆。那里没有河水。弹珠我一直留着，都没给小儿子玩过，孙子也不给他玩。那是大华最爱的啊。还有这个盒子，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件送给你的礼物。

我要去拿着鱼竿，去陪你们，鱼竿呵，断了一个又一个，小华也不回来了，每年只给我寄鱼竿。

孩子他爹书。

墨洗的心里磕登一下，他知道祖父独自钓鱼的原因了，这比他得到母亲批准可以去学戏还高兴，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知道祖父秘密的人。他把盒子像宝贝一样，抱着……抱着……就这样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