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伙房情结

我的父亲退休前是一家名叫玉石矿的县企会计。他工作的这家工厂离我们村极近。走到我们村东的南北走向的乡村土路上,往南走至多一百米就到了父亲上班的南车间。

小时候,我经常提着镂空的铁皮暖壶去厂里的水房打热水回家,从伙房(食堂)北面的水泥路来回走过,所以对伙房印象很深刻。

我去打热水的时候,中午碰上饭点,经常见到工人们拿着搪瓷盆、铝饭盒和筷子说笑着去打饭。我总是禁不住被伙房里飘出的饭菜香深深吸引,贪婪地闻嗅着。

伙房是一座东西走向长方形的建筑物,坐北朝南,白灰的外墙,红瓦的屋顶,高大而坚固。

父亲说,那时候车间里干活的工人每个月发四十五斤粮票,不在车间里干活的工人每个月发三十多斤粮票,差了十多斤。发的粮票粗粮多,细粮少。菜票需要自己花钱买,一个月怎么也得十块八块的吧!

因为离家近,父亲一天三顿都是在家里吃饭。其实伙房里每天的饭菜都好,比家里吃的好。父亲舍不得在厂里的伙房吃饭,每个月他一顿也不吃,把发的粮票都省了下来。省下来的粮票都干嘛了呀?自然是用在家里人的身上了呗!

我们一家四口,加上爷爷、奶奶和二伯,全家一共七口人。爷爷、奶奶和二伯身体不好,需要多吃点好的补充营养。家里每次蒸干粮的时候,都蒸几个白面饽饽(馒头),给爷爷、奶奶和二伯吃。家里的面粉不够吃的,父亲就经常从厂子伙房里领馒头回家,不懂事的我甚至一度认为他热衷于从伙房里领馒头。

直到现在我依然对父亲工厂伙房里的馒头记忆很深刻,一个个用菜刀简单粗暴切出的长条面团蒸出的卷子(我们当地对这种做法的馒头叫ga卷子)真大啊,而且又暄软又好吃,麦香很浓,嚼起来很香甜越嚼越好吃,越吃越爱吃。用手指头按下去,会按出一个较深的窝。掰开一个大馒头,会看到里面呈现出美丽的蜂窝状。

我太喜欢吃父亲厂里伙房的大卷子了,觉得比家里的苞米饼子好吃多了,也比家里蒸的饽饽好吃。父亲厂里伙房的大卷子家里其他人也爱吃,可是饭桌上父亲吃得最少,他总是说他在厂子里吃过了。

母亲告诉我,她刚嫁给父亲的时候,回娘家的时候,家里不富裕没有什么好东西可拿,她就让父亲从厂子伙房里领几个馒头带回去给姥爷姥姥吃。

父亲不仅往家领大卷子,他还领羊汤和嘎达子(面鱼)。当时在小小的我眼里,父亲从厂里伙房领羊汤和嘎达子的日子就是我家吃好饭的日子,等同于节日。羊汤和嘎达子比大卷子更好吃,简直不在一个层级上!

在我们当地,喝羊汤要配面鱼吃,这两样最对味。隔段日子厂里的伙房就要买回一只羊,宰了做羊汤。每当中午厂里做羊汤的时候,父亲总是急匆匆地提前回家一趟,兴冲冲地对我们说:“今天中午伙房做羊汤,炸嘎达子,我去领啊!”他又特意对我的母亲说:“中午你别做饭了啊!”

于是我们都很高兴,爷爷、奶奶和二伯带着满足的笑意,我的母亲也微笑着,我和弟弟欢呼雀跃。其实我和弟弟急不可耐,恨不得父亲出了家门马上就端着羊汤回来,可也只是不切实际地想想,只能心不在焉地玩着耐着性子等着。

父亲长得很瘦,步伐轻快,走起来速度很快。他也知道我们急切等待的心情,所以很快就回来了。很热的羊汤装在一个带盖的大瓷钵里,父亲用网兜套着小心地提着回来了,另一只手里提着的是用灰色的纸包着的一叠炸得油亮金黄的面鱼。

从父亲进了家门的那一刻,我的眼睛就再也没有离开他手里提着的东西。直到他招呼着全家人“快坐下吃!快坐下吃!”,我们一家人迅速围坐在长条饭桌旁,一个人先分了一个面鱼。

我总是先咬一大口面鱼吃,真香啊!我盯着父亲拿开瓷钵盖,羊汤冒着白白的热气,同时一股特别的羊汤气味冲入鼻中,真令人陶醉啊!灰白的羊杂、暗红的羊血和粉嫩的羊肉在白色的汤中若隐若现,里面还飘着绿绿的香菜、浅绿的和纯白的葱粒,赏心悦目,真诱人啊!

及至拿着长柄小铝勺舀一满勺羊汤,小心地伸到唇边,吸溜喝一口,禁不住闭着眼品味着,真鲜美啊!一小口一小口的羊汤进入嘴里,进入喉咙,一路顺溜地喝下肚,身体越喝越热乎,甚至喝得额头上出汗了,五脏六腑无一个毛孔不熨帖!再吃着有嚼劲的羊杂、软而细嫩的羊血和香软的羊肉,啊呀,美味,过的是神仙日子了!

饭桌上全家人都不说话,都在低头忙活吃着。大半瓷钵的羊汤喝得见了底,面鱼也几乎吃完了,全家人都吃得心满意足,嘴唇油汪汪的。

父亲说买面鱼除了用细粮票,每斤还得花一角多钱,因为用油炸面鱼,用的都是好花生油啊!买羊汤用钱用菜票都行,一次花几块钱吧!直到现在,八十出头的父亲还念念不忘厂里伙房的羊汤,念叨着说一位姓陶的师傅做的羊汤好,说着“可惜老陶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后来家里的日子好了,父亲渐渐就不从厂里伙房领大卷子、羊汤和面鱼了,我们也渐渐淡忘了。直到如今,我再也没有吃到那么好吃的大卷子、羊汤和面鱼。

半个多月前十月初一寒衣节我和父亲回老家上坟,父亲去邻村办事去了厂子里转转看看。

他回来后无比惋惜无比伤感无比沉痛地对我说:“当初建得那么好的食堂现在不成样子了,屋顶上的檩条不知被什么人拆走了,他们也不怕屋塌了砸着。那些檩条都是从东北买的落叶松,九米多长的原木,特意拉到县里木器厂‘开’(剖)成板,是好木材啊!当初也是井下用的木材,一起买回来的。食堂屋檐下面还有人围了个羊圈在那儿养羊。原来多好的食堂,现在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父亲的厂子倒闭大约有十多年了吧,至今还欠着他们这些工人的钱,父亲说他就被欠了两千多元,可是这么多年了根本就没有人管。

其实厂房也不是完全荒废了,南北车间都有人在占着生产产品。办公楼、传达室、食堂等彻底废弃,窗户和门上的玻璃被砸碎,甚至木门窗被砸坏砸烂,有的房子房顶都塌了。遥想当年,曾经是多么红火的一个县企啊,属于县里的二轻公司管辖!

父亲感叹归感叹!我知道,门窗都张着大口,檩条被粗暴拆走的伙房再也不会飘出诱人的饭菜香了,大卷子、羊汤和面鱼只能留在回忆里了,一切都已湮没在岁月的风尘里了。父亲的伙房情结到此为止了!

可是,我还是怀念小时候的那些日子:下了班,父亲兴冲冲地回家来,提着从厂里伙房领的暄软香甜的大卷子、鲜美的羊汤和油香的嘎达子!每逢这样的日子,就是我们一家人快乐的节日!过去的一幕幕历历在目,今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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