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云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脚步才轻巧,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因为注定那么少
2017/10/07 星期六 晴
文/添一抹岚
只看天,看天便能知晓时值深秋,深秋的天总是深邃悠长,色蓝而高远。他今天起得早,他记得早晨里有雾。就因这雾,在早上八九点的太阳照耀,被收起,于是长天一色离人远。
太阳或许是耀眼的,他没时间多看它几眼,正忙着收稻呢。弯着腰,他头靠得稻杆很近,一手将一束水稻握入手中,一手挥动禾镰割断稻杆。头保持低着,窜入他心口的不止泥土特有腥荤,还有稻杆的清新气息,偶尔更会夹杂臭屁虫喷出的臭味。他一点没有和谁边聊边劳作的心思,一怕分心手指被禾镰划一大口(这是常有的事,浅浅的疤痕仍在他手指,好几根手指都有呢),二是那脱谷机被阿爸踩得轰隆轰隆把一切声响都湮没掉。
正当他暗叹阿爸的脚骨时,轰隆声渐弱,然后是阿妈的一声吆喝,都休息会吧,休息会。
一旁的阿妈心情不错,正向着尚在远处的邻人说话。无非是老生常谈,产量如何,收稻多少,诸如此类。那些不是他想了解的,看看头上的天,望望脚下的泥土,闻闻禾杆的浅香,似乎,他更宁愿做这些。
他看了一眼长天,太阳快要爬上中央,它的光芒,刺眼,更翻滚起浓浓秋燥。还是低下头吧,看田地上不知名的虫或蚁。风吹了过来,他逆风扬脸,眼前是稻谷稻叶翻腾而成的金色浪花,尽是丰收。
风继续吹。他摘下头上的草帽,单手拨弄几下头发,让风稍稍把汗透一下。
一袭米色闯入他眼内。一个如他那般年龄的姑娘,着一袭米色连衣裙,逆着风,正行走在黄谷掩映的田埂上,小心翼翼,衣袂飘飘。
抓着头发的手瞬间放下,草帽也重新回到他头上。他把草帽的松紧绳扯得有点紧,但没办法,不然,那阵风再刮紧些,草帽被卷走,阿妈阿姐该会惊呼四起,不时,周围的人也都会把头转过来,他那鸟窝似的头发便在众目之下了。
压压帽,他顺着帽沿向前方远眺,远眺的如星眼眸里悄悄映着姑娘的背影。
无需看她的面孔,他便知道她定是个如瓷娃娃般的白皙姑娘,看,她当空摇晃的手臂,白净粉嫩。她会是个消瘦的姑娘,看,那步伐,是轻盈的,虽带着跌撞。她定然不会拥有小子般的豪气,看那随风飘逸于身后的发丝吧,柔软,顺溜,她会是个温婉情柔的姑娘。
她脸颊会有小酒窝吗?一个,两个,还是那梨涡只现于微笑之下?她眉纤,如新月两弯挂于额下?她睫毛弯弯长长?她大眼睛如洋娃娃?甚至,她笑的时候会露出一对小虎牙?
那袭背影,放诸何方,都会让人不自觉地追随。何况,她正行走在高远天空下金黄谷浪里,那是一个多与众不同的存在。
轰隆声响起,该把思绪收回,继续劳作了。
手拎起禾镰,他有点迟疑地站着,想要再次从帽沿向前看,看那袭背影。兀地,草帽不知被谁从背后一压,压至他脸上,视线被遮。他正要发声,身后阿姐的声音已升了个高八度。
“好小子,知道瞄姑娘看了!”
他不置可否,实则不敢吭声。他听出阿姐话语中的揶揄,知道无论他作何回应,只要他出声,阿姐便会将此事扩大化。他太了解这个阿姐,喜欢看热闹,找热闹里的八卦。
“不作声就是默认咯,哈!那衣服,那走路姿势,一看就不是乡下人,她却往田里走,我怎么看她有点做作。”
哼,典型的少女嫉妒心,他想着,心里暗笑阿姐。要换阿姐穿上那身衣服,不伦不类的,那才叫做作呢!当然,这些话绝对不能说与阿姐听,不然,后果自负。
脱谷机的轰隆声一浪高于一浪,他再次把头埋在稻杆旁,继续收稻。
风停了吹,闷热感一下从泥土钻出。他趁着伸展腰杆随手抹汗的空挡,搜寻那袭米色。只是,哪里还能搜到。
时间就在他劳作时偶尔又搜寻中划过,脱谷机的轰隆声又一次暂停。
风又起,他并未脱下草帽,只是压低帽沿,又次随着帽沿向远方翻滚着的谷浪眺望。可惜啊,那袭米色身影哪里可见。
假装漫不经心地,他拿过阿妈递过来的行军壶,小心地喝着水。阿姐在另一旁,斜眼看着他,似乎总想从他身上找着什么。喝过水,他把行军壶送给姐姐,并向阿姐微微笑了一下,随后,便开始捣弄着被留在田里的一茬茬禾杆头。
禾杆头,向来是孩童的挚爱。大人一双巧手将禾杆头的节骨用禾镰割去,放入口中,用力一吹,哔一声响起,或沉闷,或清脆。接着,这禾杆头到了孩童的手中,成了哨子成了宝,短一声长一声地吹响着,响在夏日里,响在秋风中。
他已不是孩童,所以他轻易能将禾杆头割成哨子。完成一个,他侧侧头想了会,又再做了一个,随后轻手将它纳入口袋中。禾杆头哨子含在嘴中,味蕾能品出它夹杂着的气息,有泥味,有植物清香。倒吸一口气,他轻轻将气息吹入禾杆头中,一列清悦的声响拖得长长,逆风而窜,顺风而散,不着痕迹间,点缀着起伏的谷浪。
他一声声地吹响着禾杆头,那劲头,几乎比过了阿爸踩脱谷机。他有点忘情地吹响着,孩童时的欢乐重现,适才的青春心思被暂时掩盖。
“嘿,小子,那姑娘现身了。怎么,怎么正面看,她也那么,那么美?”阿姐走近他,拍了几下他的肩膀,十分用力。
他没敢看。
但他知道,她定然拥有他之前想象过她该有的样子,一切都是那么生动那么贴切那么自然得刚刚好,不然,阿姐的刀子嘴怎肯承认她的美。
阿姐仍旧站在他身旁,他知道阿姐此时正怔怔看着她,而她,正从远处那片金黄缓缓而来。她,应该如神宛仙吧,因为他已嗅不到阿姐之前的嫉妒。
他仍旧只是低着头,呼呼地吹响那支禾杆头。禾杆头所发声响越发清悦,越发悠长,甚至,默默带了丝柔情。
阿姐突然跳开,并用手一捅他的腰间。他不明所以,抬起了头。
未及他把目光投向阿姐,那袭米色已清清爽爽地映入他眼内,那么近那么清晰。他的心一下跳得剧烈,却没勇气把目光锁定在她身上,甚至模糊扫视也艰难。
压压帽沿,头低下,停吹禾杆头。他唯有如此。
“请问,你是怎么吹出如此美妙的声响?”出谷黄莺般的声线响起,传入他耳内。
他没回答。只是,他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
“是用那个吗,你正含在嘴里的什么?”姑娘继续发问。
他用力点了点头。再不回应就显得他不知礼了,他如是想,并掏出口袋中早准备着的禾杆头哨子,递向前方,递向那袭米色。
“谢谢你!真特别!”
他没看姑娘的脸,只看到她伸手拿了他掌心上的禾杆头。那手,在灿烂阳光下,雪白而剔透。
“谢谢你!再见!”姑娘清脆的嗓音已响于他身后。
他猛地转过身,抬起头,目光锁定那袭米色。姑娘正扭头向他挥手,如花笑靥定格在他眼内,也将久存心间。
他举起手,也挥了挥。随后,目送姑娘背影,走远,直至模糊,直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