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利》(一)父亲没有闭上眼睛

        秦岭北麓,黄河以西,茫茫关中平原,一下午的雷雨交加后,在这片混杂着老陕方言和河南腔的盐碱洼地里,父亲呼出了最后一口怨气,没有闭上眼,凝视着窗外放晴的蓝天。他告别了拖累的肉体,没有留下一句嘱咐甚至呢喃。

       当天清晨五点,父亲大便失禁。母亲抹着眼泪,摇醒打地铺睡在父亲床边的我们兄弟俩,手忙脚乱着给父亲收拾擦拭身体,揉成团的旧报纸沾染着粪渍散落一地。父亲的脸上已看不出尴尬,一直都是病重以来的紧锁眉头。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地步,母亲说-村子里的老人说过人行将就木前,就会清空肚子。我们彼此躲避着眼神接触,接下来的沉默仿佛蔓延了一个世纪,吞没了清晨刚刚响起的鸡鸣与狗吠。父亲又昏睡了过去,那枯槁的面容-颧骨高耸、脸颊凹陷,全然已不像他。

         躺着的这个人是我的父亲,真真切切,确确实实。一个前半生和贫穷较劲,后半生跟疾病颤抖的中年人,他的半生不过短短二十余载,来去匆匆。母亲常常念叨“他吃了所有的苦,该享福时却等不及了……”。

        几天之前,省人民医院里,我、母亲、大姑坐在住院部脑外科的会议室里,医生面对着我们。医生是我们同乡,但是毫无顾忌地替上帝下达了最后通牒,他淡淡的说“准备准备,你们回家吧”。迟早有这一天,从两年前我们都隐约知道。只是现实突然清晰的吓人,我看着医生面无表情的样子,很可恨,内心涌起咒骂的欲望。可是怪的了谁,我们内心充满憎恨,却没有一个泄洪口。母亲红着眼去了楼道的拐角,已不记得是第几次了,我仿佛能听到她咬牙吞咽泪水的呜咽。

       父亲要回家了,两年间医院里断断续续的住,每次到后面他都很厌倦。终于遂了他的愿,扯掉身上所有烦人的管线,这一别,与医院永无瓜葛。北方燥热的下午,母亲、弟弟和我,抬着父亲进了救护车。多么不名副其实,救护车在运送一个大半截入土的人。昏昏迷迷的父亲想家了,想念他和母亲一砖一瓦筑城的遮风避雨的窝,里面有他所有的幸福与快乐……

        我们一家人紧紧相偎,只是对面坐了一个平静的急救人员,我握着父亲的手感觉某种东西在渐渐流逝,他的手越来越冰冷,他闭着的眼角滑出几滴眼泪。满怀希望而来,却绝望归去。临去医院那天,他握着我和弟弟的手,母亲半蹲在床边,他说“就是肚子里的这个疙瘩在作怪,你们带我到医院把这一割就好了……”我们不知如何应答,只是支支吾吾说“嗯”、“好”。要回家了,再明显不过,有些事情毕竟不能蛮很久,父亲也从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中猜到了些许他的病况。父亲,一个待人温和,夹杂着些许懦弱的人,在极度疼痛、无限自卑、冷眼无情下,彻底放弃了,他明白已经时日不多。

        父亲说过要如果要火化,就把他洒进排碱渠,那是他经常钓鱼的地方。救护车穿越西安市区,穿过所有的痛苦、哀愁、怨恨,而后父亲平平淡淡地躺到了自己的家里,房间有他给家里购置的第一台空调、第一台彩电、第一个沙发,十几年如一日,真是物是人非,它们还认识这个极度虚弱的父亲吗?

          村医请来了,继续给父亲打点滴,用氧气袋输氧,维持着随时可能散去的那口气。持续了两天半,“临走”晚父亲叫了母亲的名字,母亲迷迷糊糊,他叹了一口气。

         次日 凌晨,五点,母亲红肿着双眼,我们一起翻过父亲浮肿的后背。大便侵入床单,那条作为父母结婚彩礼的老布床单。父亲时昏时醒,头摆放在绣着喜字的旧枕头上。

         父亲每次醒来都叫苦疼痛,撕心裂肺。母亲只好把从医院带来的杜冷丁,颤抖着扎在父亲的屁股上。外面天已大亮,树影晃动在后院里,父亲的眼角渗出泪水......弟弟与我跪在床边,母亲坐着床头,母亲絮絮叨叨,和父亲说着这最后的话语。忽地窗外雷声渐渐大了起来,大雨倾可而至,泥土味窜进屋里。从凌晨五点到中午,母亲已说过不知多少过往与期盼。大雨滂沱,“这是老天爷疼惜你呀”母亲说道“村里老人都这么说”。

         这一阵雷阵雨将父亲的生命浇熄了。下午四点,我们依偎在父亲虚弱的身体旁,不知该说些什么。母亲早已哭泣到失声,沙哑着想说些什么,泪水扑簌扑簌地掉在父亲盖着的毛毯上,湿了一大片。父亲的胸腔和脸颊随呼吸一起一伏,越来越弱,仿佛渐渐平息的破浪。炎热的夏天,除了蝉鸣与屋外亲属的走动声,便只剩下父亲那要仔细辩听的羸弱喘息。

         “爸爸不喘气了,妈”弟弟哽咽着,话到一半,失声大哭“我没有爸爸了”。父亲一动不动,躺着那里,与世长辞。父亲就那样,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再无怨念与痛苦,母亲近乎疯狂的叫喊……父亲没有闭上眼睛,我脑子里闪过“死不瞑目”,用手去给父亲遮眼,却没有用。屋里屋外的亲戚脚步一片慌乱,他们拉扯着母亲,给父亲穿上寿衣……

             父亲没有闭上眼睛,老人们都说这是心有不甘,仍有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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