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南,残月寥星

1

2014年10月的一个下午,我执意要登上郎木寺镇的山坡上看夕阳,我妹他们都不同意,轻微的高原反应和浓烈的寒冷让我的坚持只剩下自己来呼应。

这已经是我今年第二次进入藏区,在此之前,在西藏和尼泊尔我就做好了独自行动的准备,但这一次,对刚刚加完班就在冲动之下来到甘南阿坝的我们来说,几乎没有带任何御寒的衣服。暮色四合,高原上的冬天总是来得要早一些,我拉起外套的拉链,告别了我妹,就一个人继续顺着山坡向上走去。

我低下头,脚下是半青半黄的野草,以及合着花苞的萎陵菜,抬起头,远方是湛蓝的天空,和兀自矗立的巨大红石,我忽然转过身去,发现我妹已经走远,背后的小镇也正在一点点地被黑暗覆盖,我再次转过身来,绵延起伏的山坡上已没有一个人,整个天地之间竟然只剩下了我自己。

我看着前方近在咫尺的山坡之巅,心里无比清楚,高原之上望山跑死马的道理。我停下脚步,倏然而至的黑夜让我有些害怕起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抵达前面的山坡,我也不知道黑夜里的高原会有多么的寒冷。可是两秒钟后,我还是迈开了脚步,向前走去。

2

有一个死于玉树的法国探险家叫做吕推,出发前,他在日记里预见了路途中将要遭遇的艰险和苦难,他说:“我们将永不会忘记这些苦难。”从去年开始,我往返于青海、西藏、甘南,来到藏区一次又一次之后,认识了很多穿梭于这里的人们,他们像吕推一样把这些苦难记录在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旅行当中,我想也正是这些苦难才提醒着他们彼此的存在。

我在西藏认识小康之后,我回到西安,他回到福州,当我到甘南之后,他已经在新疆待了很久,他在回家的路上写到:看着冬白的山丘变成秋黄的山丘,日出又日落,却还是感觉离家那么遥远。我给他留言说,我不也是一样吗?明明就在家跟前,却觉得自己永远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在尕海湖边,看到一群秃鹫正在分食一直刚死去不久的幼年牦牛,腐臭的味道让无数秃鹫在上空盘旋,忽然一只藏獒冲出来,秃鹫们吓得一个个忽闪着翅膀就停到了旁边,藏獒旁若无人地吃着耗牛的后肢,秃鹫就这么等着,它们已经习惯了在草原之上被抢食的命运,还好等到那些尸体全部腐烂,没有别的动物愿意进食时,便是它们的盘中餐了。

3

在这个高原之上,青草连绵,湖水寂静,除了纷至杳来的雪、雨、霜、露,以及倾泄的阳光,弥漫的雾气和层出不穷的云和呼号浩荡的风之外,各种生命与这些天气一起相互作用,谁来先食,谁来善后,谁来翱翔,谁来停留,一切的一切如此细致、绵密,生命之美和环境之苦如此深刻地交织在一起。

而在我们无法深入的三江源地带,有着更加辽阔的荒原,和更加坚韧的生命。美国人类学家洛伦艾斯利说过:“你手里拿的每一块骨头都是一个衰落的王国,一个实践上永远无法回归的独特对象。”我曾在青海空无一人的国道边上拾起一只完整的岩羊头颅,这样的残骨在三江源或者是可可西里有着更多,甚至更洁白,更完整,更纠缠着还未干涸的血肉。它们记录着一场残酷的生命追逐,也逐渐勾勒起一片属于高原的生命王国。

在这样你死我亡却又生生不息的王国里,或许记录着生命最原始的意义,而这或许就是我们一次次地来到这无人之境,来寻找回家之路的原因。

于是,当我这一次独自一人攀爬在这孤独的山野上时,我看到头顶的月亮悄然出现在山峦的上方,我看到脚边的点地梅探出红色的花蕊,我甚至看到秃鹫在我望不到的天际盘旋,野狼在山的背后睁开明亮的眼,我看到冬天的风像河流一般吞没了所有的生命,银河像瀑布一样坠落在宇宙的深处。

可是这时,我却被面前的一堵长长的铁丝网绊住,这堵铁丝网从我左边望不到的地方绵延到我右边望不到的地方,我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山巅,看着太阳最后一丝光从我背后消失,我知道,我再也抵达不了那样的地方了。

4

我在这铁丝网脚下的高山草地上坐了半分钟,然后拍掉身上的水气,返回山谷里的小镇。我给我妹打了电话,她已经在客栈里帮我把电热毯打开,我身边的人也开始慢慢多了起来,手上都提着刚刚买来的牛肉干和青稞酒。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站在客栈门口缓缓流淌的小溪前,看着头顶寂冷的残月和寥星,我想,不是所有的旅程都有终点,也不是所有的叩问都有答案,不是所有的坚持都有回报,也不是所有的路途都能到家。

能剩下来的,只有那茫茫天地间空旷的永恒的唯一的孤独,是我们所有追寻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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