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的一个凌晨,我跟同桌阿文,以及后桌小胖,踏上了前往广州的绿皮火车。或许是高中如监狱一样的生活,将我们憋得过于难受,莫名想要去坐过山车发泄一下。
在火车站汇集时,我跟小胖各背了个书包,阿文只带了一个斜挎包,塞了些钱跟身份证,任何衣服都不带。
我说你内裤都不带换的么?
他说不用,内裤最多可以两天一换。
我看着他下面,说这次我们要去四天呢。
他扯了扯裤子,露出内裤边,说内裤买的是双面穿的,一面穿两天,刚好。
我跟小胖对视苦笑,跟着阿文上了凌晨两点的火车。挤开人群,走进通道,立即感到了车厢内空气浑浊,混杂着泡面味、臭袜味、体汗味,座位上全是东倒西歪,昏头大睡的人,估计都是南下打工的,连坐了好几天,头发乱糟糟,挨着的靠椅都显得油腻腻。
这跟我想象中的火车之行完全不同,没有任何自由的味道,更像是走进了逃难的列车。
火车轰隆隆地启动,阿文找了个空间,直接坐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就睡,没办法,我们买的是站票,要站四个小时。
我跟小胖靠着座椅边站着,望向车窗,外面天空青黑一片,没有半点星光,只有一盏暖灯正倒映在玻璃上。
其实那次我们出行并非只为单纯去坐过山车,还要去找另一个同学,阿直。他跟班主任大吵一架之后便辍学,独自去了广州打拼。
那一年,我们高二。
班主任在课上有提过阿直这件事,说有点气魄,是能干大事的人,但眼下这个时代不是有气魄就行了,他迟早要吃苦头,不信等着瞧。
这些话,我们听不懂,只觉得阿直很酷,干了我们都想干的事。
自高二开始,我们只有周日一天假期,傍晚六点多又得回到教室上晚自习,可以说没任何自由可言。而且我们还需每天早上六点多起来跑操,半生不死地喊着上清华北大的口号,接着回到教室机械地背书。哪个班级读书速度越快,声音越大,巡视的校领导便判断哪个班级越勤奋,好在周一大会上,对这个班级进行褒奖。
其实每次早读,通篇扯嗓子喊下来我只觉得脑子充了血,至于读了些什么,自然是不知道的。
阿文就会跟后面的小胖说,这不就是劳改犯的生活么?
小胖每每都回答枯燥极了,周日一起出去找个饭店好好搓一顿。他极其热爱美食跟武术,浑身是厚实的肉。
阿文摆手,他对吃不是很感兴趣,只喜欢数码跟汽车,常上网淘些破手机来拆机,跟我们讨论iPhone6,他放出豪言,没任何手机的质感能比得上苹果,未来十年内都没有品牌能盖得过苹果。到了周日,他会花上五十块钱,找出租车司机聊天,让司机把车借来开一开,他已经在视频上学了很久了,就差实操。
司机看在钱的份上,也欣然应许。所以每到周日傍晚,阿文总会来炫耀他用出租车练漂移的过程。
我说省着点钱,国庆还要去玩过山车呢,计划了一学期了。阿文说知道知道。可每到周五,我们几乎都会把固定的那点生活费吃完了,于是只能打一碟白饭,让饭堂阿姨多加些饭,再盛上一大碗番茄鸡蛋汤,拌着米饭,两人一起狼吞虎咽。
眼看国庆将近,还是攒不下什么钱,阿文不再花钱玩车玩游戏,到地摊用五块钱淘了一本超厚的盗版小说回教室消磨时间。
他翻着小说,调侃我说还是你这爱好好,不费什么钱,老师还不易发现。
其实他这话并不全对,我是除了课本之外,任何杂书都能看得进去,当然小说确实是看得最多的。
坐在我前面的两位女生,深知我爱看悬疑猎奇类型的小说,每晚她们去图书馆,都会给我带回来一本恐怖小说。我整个晚自习可就不无聊了,将小说藏在课本下,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这个场景我印象颇深,快上晚自习时,是将近七点。教室里各种吵闹嬉笑声,窗外黄紫色的霞光未散尽,一排鸟往天际飞去,凉爽的晚风吹着她们未干透的头发,有股洗发露的清香。她们转过身,笑着给我递过来一本小说。我像开盲盒一般兴奋翻起书来。这种阅读快感,自高中后就再没体验过了。
近九月末那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首先是阿直打篮球时跟其他班级的人起了摩擦打了一架。被通报处分的那一天他直接没来学校,后来得知他跟爸妈吵了架,独自深夜上了广州。
而后是我,因把手机放在抽屉,被级长巡逻捉到,没收了手机。他领着我去了办公室,里面站着一排十几人,都是玩手机被抓的,他指着我们鼻子痛批了一顿,让我们签了名,统统回家一周反思自我。
在家那一周我基本就躺在床上发呆,憎恨于学校的制度。所幸我妈也并不唠叨我什么,只是很温柔地过来拍我肩膀,让我起床,说包了饺子,快来尝尝。
所有的烦闷在那刻消散去了。
再次回到学校,阿文第一个过来搂我的肩膀,问我回家玩得开不开心。
我说我那是冤枉的,根本没玩手机。
坐在后面的小胖也伸个脑袋过来安慰我,说没事,请我出去吃牛仔骨。
我耸耸肩膀,说早没事啦,只想找点刺激的。
于是一周之后,我们三人一起在深夜踏上了那列绿皮火车。
我仍旧记得火车到达广州站停下时,天刚好光亮,火车站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我跟小胖站得双腿发麻,走路已经发颤,被拎着行李的人群推着往前蠕动。
出了车站就被几个挂着黑挎包的阿姨裹挟着进小巷,说住宿六十元一晚。我们三人傻愣地跟了过去,绕了几条黑乎乎的小巷,爬了几层楼,看到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墙面贴着一层层的报纸,周围的房间都是抽烟打牌的男人。
我们担心夜晚会被掏了腰子,都怯怯冲下了楼。
离开了火车站,周围便清净了不少。小胖请我们吃了早餐,接着去找了阿直。他在一间日料店上班,我们进去店铺后,老板娘很热情地送了我们几碟小吃,让阿直来招呼我们。
等到晚上阿直下了班,他带我们开了房,接着去大排档吃宵夜。我们喝得脸色发红,又笑又叫,聊到深夜。至于聊了些什么,我已忘了,只记得临分别时,我们看着他,他抽上一根烟,眼神里透着无限迷茫。
次日早上阿直继续他上班的一天。我们则去了游乐园,狂奔向垂直过山车的队伍,在半空中喊得喉咙嘶哑,双腿发软。
从垂直过山车下来后,阿文笑得直不起腰,要去坐十环过山车,我跟小胖都沉默了会,尴尬一笑,让阿文自己去,我们两人就坐上了旋转木马,等待心跳平缓,说以后他妈再也不坐这玩意了。
只有阿文,在那一天玩了三回垂直过山车。
从广州回来的那一天,我堂哥开车来车站接我,说怎么放假也不回家多聚几天,跑去玩什么,毕业再慢慢玩,现在还是要把心思放在读书上……
后来真正毕业了。阿文去当了司机,在机场拉客,做了两三年他就回老家开了一间二手车店。而小胖则当了武术教练,拿了几届冠军,变瘦了许多,非常帅气,不能再叫小胖了。生活似乎都在慢慢变好。
只是再也没法像野狗一样,不带内裤,四处乱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