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敏坐在车里。

夏天来了，晓敏还穿着厚厚的针织半袖。领口将脖子包裹地严严实实，晓敏后悔没穿个薄点的T恤。

柏油马路被晒得油亮滚烫，路边的植物都要渴死了。

大姑把脚底的沙子搓到脚垫边上，抬起头问晓敏：“啥时候领对象回家啊？这么大的姑娘了，眼看快三十了，却还一点不着急。”

二姑原本有点晕车，倚在靠垫上睡觉，这会突然来了精神，说道：“上回我去喝喜酒，和李芹坐一桌。人家闺女考上事业编了，和晓梅同岁，不过也是没对象，给老李急的要命，还让我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小伙子。”

晓梅转过头去，和二姑说：“姑，小棋哥哥有女朋友了没？他比我大三岁，我感觉他和李阿姨的女儿挺合适的。”

大姑二姑笑了起来。大姑说：“操心人家干嘛，小棋那么帅，还愁没有女朋友？你说你这么大了，都快成老姑娘了，也不知道打扮打扮自己。我看你这审美眼光啊，差得远呢，天天就知道穿短袖，一点腰身也不显。”

车子经过一段泥土路，颠簸得二姑又开始头晕了。她闭着眼养神，嘴里仍要坚持说：“我说晓梅啊，你这个手机号码实在该换换了。里面的数字组合得不好，我之前和你妈说过好几次让你换，你也不听。还有身份证号码，我给你看过了，里面的3太多了，影响财运。这些号码啊，都有磁场，慢慢地都会影响到你的……”

晓梅爸爸开着车，听她二姑这么一说，眉头一皱，说：“那怎么办？这手机号能换，身份证号码又换不了啊。”

车子拐进小区。小区门口种了两排高大的杨树，呆呆地杵在那里。

他们下了车。阳光热辣辣的，让人一刻也待不住。

家里是凉快的。人一舒坦，就愿意多说几句。

二姑打开她的大龄青年相亲群，划着手机，说：“87年，专科，身高172，小老板，有车有房。哎，这个条件还行啊，我和老李说说。”

大姑磕着瓜子，说：“人家老李姑娘有编，这样的她才看不上呢。”

二姑说：“也是，老李说了，她姑娘千挑百拣的，都不知道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现在的这帮年轻的啊，心气儿都高。”

晓梅妈妈切了西瓜，放在茶几上。说：“这西瓜皮薄，看着就甜。这是楼上王大姐送的，说是女婿给买了很多水果，吃不急，就给了我一个，让帮忙吃吃。人家跟着这个女婿啊，可真是吃香喝辣的。”

大姑说：“听说她女儿一直怀不上孩子。她女儿早年好像在外边被人包了，要不哪里来的钱给他妈买这个楼。”

晓梅妈妈说：“可不是，她还给他爸爸换了辆好车呢。”

小县城买房子得四五十万，那辆车得二十万。晓梅心想，这六七十万，够自己挣个十年八年的了。

晓梅妈妈说：“老王大姐说了，她闺女啊，就会长。脸蛋细嫩的，但是身上的皮肤可粗糙了。”

二姑说：“脸蛋好看就行啊，看人家还不是找了个帅小伙。”

王大姐的女儿总是画着无可挑剔的妆，在这个小县城怪扎眼的。而晓梅自己，实在对化妆提不起兴趣。大夏天的，脸上涂了厚厚的粉底该多难受啊，油乎乎的。

一片云彩悠悠地飘过，不过在楼房里并不能看到。

小区前面的马路拆了又补，拆了又补。

对面楼上有个女的，总是骂自己上小学的儿子不争气。一开始晓梅听她大声的哭喊，还以为是她丈夫出轨了，在闹离婚。

不过骂儿子这件事本身就很孤独，因为儿子大概只能垂着头听着，任凭她如何哭诉，都不能反驳什么。

晓梅觉得自己就像在一条生产线上，而这个时候，机器手应该给她旁边安一个男的，如此，她才能正常。要不然谁都觉得她是个残次品。她甚至不如楼上那个被包养过的姐姐。

手机响了。是晓梅的快递到了。

大姑说：“晓梅，你快换个号码吧。花个几十块钱，买个心里安稳也好啊。”

二姑又举了她单位同事的例子，来说明晓梅换号码的必要性。就像是不合格产品被检验员发现了，抽出来要修理一样。晓梅好像没有挣扎的余地了。她想回房间待一会。

晓梅妈妈说：“晓梅，你也吃块西瓜，快，不吃就坏了。”

晓梅说：“我不想吃，太凉。”

她妈妈像是没有收到晓梅发出的信号，还是把西瓜递过来，说：“吃一块，这是进口的。”

天空又飘过一串云彩，不过在楼里，还是看不到。

晓梅板着脸，说：“我说了，我不吃。”

话还没说完，这西瓜早已经被递到晓梅手上了。

二姑说：“晓梅，我把你拉进这个相亲群里吧。人家都成了好几对了呢。”

晓梅嚼着西瓜。手机响了一下。她低头一开，她已经被拖进相亲群里了。

星期天的晚上，在那个县城唯一的咖啡屋，晓梅点了一杯卡布奇诺，那个87年的小老板点了一杯冰美式。

路边修鞋大爷的摊儿上，总是放着一些小马扎儿。退休的老头们在那里坐着，谈论着小老板的车到底多少钱。

修鞋的大爷默默地修鞋。

王大姐的女儿坐在修鞋大爷对面。一只脚脱了鞋，白皙的脚趾踏在一只塑料拖鞋上。

她忽然觉得还是穿拖鞋比较舒服。

大爷们则争了半天，谁也没说对车的价格。

小老板正在和晓梅聊自己的公司，聊天南海北的美食。晓梅只是听着，笑着，喝着咖啡。

卡布奇诺有点齁甜，冰美式很凉很苦。

这里的一切事物都像是在模仿和凑合。

晓梅和小老板也是。并不是出于炽烈的感情，而是生产线将他们安在了一起，他们也和别的结婚的恋人一样，见家长，提亲，领证，订婚，办婚礼。

走完这个流程，已经到了下雪的时候。

雪脏脏的，每棵树下都有一堆差不多的雪。

每个人的喜怒哀乐，只会被埋藏那么一会儿。小县城的每堵墙都不是密不透风的。

王大姐的女儿离婚了。

晓梅怀孕了。

二姑逢人便说：“幸亏听了我的话，换了号码，要不晓梅去哪里找这么有钱的对象啊。这肚子里的孩子将来得继承多少套楼啊，真是掉进福窝里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