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下,一个身材魁梧,脾气暴躁的粗鲁的男人,熊一样咆哮的嗓门,能够用胸肌挣断六毫米粗细的铁链,和一个被他买来的,矮小的,傻里傻气的只能遵照他的要求扮演小丑的女人,骑着三轮摩托车跑江湖卖艺。怎么看这两个人都不可能幸福,也不像有圆满结局的样子,甚至无法提供这种想象。唯一吸引人们的恐怕仅是对于他们的、最后不圆满方式的好奇。
这个男人花天酒地,赚了点钱就肆意挥霍,也像很多粗鄙的男人一样,找其他女人鬼混。在某些时候会好奇得像精灵一样的女人终于有了一次出走,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那个晚上她遇见了会走钢丝的另一个艺人傻瓜,傻瓜嬉皮笑脸的,说的话却是悲观的,他说我会夭折的,想必乐观或悲观到一个地步都使人豁达。夜里她被那个魁梧男人追了上来,揍了一顿,又跟在他身边。
傻瓜拉一把袖珍的提琴,演奏着一首悲伤的曲子,重复的调子,他教她用小号吹这支曲子,在马戏团,傻瓜对这个几乎什么都不会的女人——他也说她是个丑女人——说,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有它的用处,天上的星星,地上的石头,比如这颗小石头,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用,但我知道它有用。女人傻傻地笑,把那颗小石头捏在手里。
在马戏团中傻瓜戏弄了那个男人,甚至还想跟他的女人合作表演,后者拔出刀来追打他,被关进警局。马戏团开除了傻瓜和那个男人,傻瓜问女人愿不愿意跟他走,女人犹豫,傻瓜说你喜欢他吧,可能他也喜欢你,再说你不跟他,还有谁愿意跟他。你留在这里等他吧。傻瓜把她送到警局门口,对她说,再见。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男人面无表情地出了警局,重新骑上摩托车,带着她继续跑江湖,似乎将永远这样下去。在一个修道院歇息的晚上,女人问男人,你喜欢我吗,想过以后吗,我愿意嫁给你。男人烦躁地说,闭嘴,语气又软下来,说睡觉吧我好累。
无需多说,这个男人是个十足的恶棍,抽烟醺酒,和其他女人鬼混,爱贪便宜,俗不可耐。然而世界上谁又能好过谁多少,谁都不应该被上帝放弃。在海边,女人蹦蹦跳跳地欢闹,问男人我的家在哪个方向,男人指着说那边。女人说,以前我还想着回家,现在不想了,我要跟你在一起。如果我不跟你在一起,谁又愿意跟你在一起。
大路朝天,却狭路相逢。在路上他们撞见了傻瓜,男人对傻瓜依旧耿耿于怀,上前揪住他狠狠打了几拳,被女人拉开,傻瓜的头磕在车身尖锐的地方,走了几步跌倒停止了呼吸。男人女人都猝不及防,女人呆呆地看着男人六神无主,又看着他把傻瓜的尸体扔进桥洞,然后拉着她骑车匆忙逃离。他说,没人看见也没人跟踪,不会有人知道的。
继续跑江湖卖艺,继续用胸肌挣断铁链,女人总呆滞地站在一边,忘了击鼓,总是喃喃自语,傻瓜死了。男人几乎崩溃,他觉得她已经疯了。她开始不吃不喝,渐渐憔悴,也不让他跟她一起睡。在一个寒冷的地方,女人抱着些衣物下车,终于吃点东西,男人以为她想开了,很高兴,也对傻瓜的死表示遗憾,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打了他几拳,并不想杀他,我们还要谋生,我不想在监狱里呆下半生。女人突然停止吃东西,又喃喃地说傻瓜死了,然后躺下来在地上睡着了。男人看着她,知道一切无法挽回,他悄悄把她的全部衣服都从车上拿下来,给她身上盖了一些,把号也放在她身边,然后推着车开走了。
似乎是多年后,男人来到一个地方卖艺,走在街头,突然听见有人在唱那首曲子。他循着声音,找到一个在晾衣服的妇女,他问她怎么会这首曲子。她说是从一个年轻女人那学来的,四五年前,那个女人在海滩上被人发现,似乎疯掉了,救回来后她不吃不喝,只是哭,情况好了些就用号吹这首曲子。
男人问,现在那个女人呢,回答说后来没多久就死了。
明显沧桑了不少的男人落拓地离开了,马戏团里他的节目又开始,依旧是以往的套路,用胸肌挣断铁链,光着上身,然而曾经健壮的身体已经不在了,肌肉也不在了,那个女人也不在了。
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甚至跟其他酒客发生口角,被老板好言相劝,推推搡搡地送出酒馆,他摇摇晃晃,踢了几脚街头的铁桶,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他来到海滩边,用海水抹了几把脸,看了看夜空,扑倒在沙滩上,双手插进泥沙中,嚎啕大哭。
谁说她没有用呢,她成功击溃了一个男人。
许多爱情有时并不像爱情,也并不能简单地用爱情两个字潦草地概括,只是这个词最为接近。而为数众多的所谓爱情只是处在一个危险的边缘,处在不被察觉的地下,人们享受它,却表现得好像在反抗它。甚至它也不是重要的,人们的感知和总结能力总是滞后于自己的行为,往往喜欢从混乱不堪的事实中得出合乎逻辑和情理的结论,比如爱就是建设,爱谁就要对谁好,也唯有不断的堆砌和巩固才是真正的爱,似乎很有道理。确实也只在理论上站得住跟脚,这种线条分明的论断过于草率和浪漫,其实是无法应付现实的,无法应付现实中各种各样的人事物。谁有能拍着胸脯说破坏不是爱情,摧残不是爱情,尽管听上去它们不像是爱情。
理解,否定,再否定,上升到某个高度都是一团糟。所以为了对付这种麻烦,我觉得爱情最理想的状态是两个人有着对生活的共同愿望与理想——某种理想主义,有着共同的道德修养和自省能力,同时从这个圈套中跳出来,从而避免以后漫长岁月里,因为某件小事或分歧总要相互说服,把彼此意志强加给对方,即使是不自觉地,我不能容忍别人对我这样,也不能容忍自己对别人这样。
再回到这部电影,几个骨子里都流淌着孤独气味的血液的人,他们有的需要爱情,有的需要生活,有的两者都有,但都表现得程度不一。社会和现实之于他们,只是搭建一个乐观或悲观倾向的舞台的区别而已,共同点是遇到谁、按怎样的顺序出场,都不会有事先的报幕。
最后我只想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