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清水物语(1) 引子
清水物语(2) 十八官
清水物语(3) 换屋场
清水物语(4) 庙堡堡
清水物语 (5) 爷爷的亲事
五 少福气的命
四五天下来,向老二承包的60多亩地基本都已经丈量完毕,天也适时下起了毛毛细雨,山里的雾更浓,白天好像也更短了。
爸爸他们四个人量完的冉家坡上最低处的大田后,一齐回到了马路上。
“白三,那我们就先回去了。这几天也多亏你!”向老虎和爸爸握了握手,走向了摩托车。
“三哥,改天一起喝酒!”
“要得要得,哪天到我屋里去!”爸爸也和老年、老万告别。
摩托车马达声响起,三人的背影很快转入弯弯曲曲的路另一边不见了。爸爸也骑着他的小电动摩托车,向十八官驶去。这会儿虽然冷风迎面,但劳动了大半天,爸爸浑身都暖暖的,正值晚饭时节,耳朵里偶尔飘来几声呼唤声和碗筷碰撞声,这傍晚变得愈加温柔。
老黑家的晚饭也即将做好了,火炉上驾着一口大锅,炖的土豆排骨,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烧着。老黑叼着他那杆一尺多长的大烟杆,懒懒地坐在火炉旁边的大竹椅子上。老黑的烟杆不是一般的烟杆,是小水竹的竹竿和竹根一体做成的,头大尾小,烟锅一端微微翘起,顶端的竹根掏空便是烟锅。老黑年轻时是个玩世不恭、邋里邋遢的形象,现在六十多了,身形清瘦(这点与他兄弟老花相反),头发花白,胡须修得干干净净,那烟杆也打磨得光光亮,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有了一点有德老人的派头。只是一点,耳朵非常不好使。
爸爸推开老黑家火炉屋的门,走进来,转轴门“咯噶”轻轻响动,火炉里的青烟向老黑的对面飘去。 “黑满。”爸爸一边和老黑打招呼,一边走到他对面坐下烤火。
“老三回来了。”老黑把烟杆从嘴里拿出来。“哴门【注1】样,都量差不多了?”说完又含进嘴里继续抽。
“量完了,他们明天不来了。”爸爸说,“现在他们就差李老五家的合同还没签。”
“唔。”
李老五是以前住在老黑家隔壁厢房的李老爷子的儿子,和我爸爸同年。他已经去世好几年了,现在是他屋里【注2】的杨三当家,但大家提到他家还是习惯性称呼“李老五家”。李老五家就住在老黑家屋后不远,和他弟弟李老三家合住一幢房子,各占一头,不过现在两家都没人在家。他还有一个妹妹李大嫁到了卯洞,有一个哥哥李二住在茅草田那边,是一位赤脚医生。
乍一看李家兄妹的排序很乱,其实是有缘由的。李老爷子曾经有过两任妻子,第一任妻子生了四个儿子,长大成人的只有一个,也就是赤脚医生李老二,大家称呼为“李医生”。第一任妻子去世后李老爷子娶了第二任妻子,生下第一个儿子时,顺着之前的排序叫老五;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儿,因为是李家第一个女儿,叫李大;第三个儿子不再依照前妻孩子的排序,直接行三。
李老五家也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和二女儿年龄和我相仿。据妈妈说,当年李老五的老婆杨三连生两个女儿,引得她李奶奶不少白眼;而屋那头的李老三老婆第一胎就是个儿子,李奶奶笑逐颜开。气愤不已的杨三决定非要生出个儿子不可,好在第三胎就是个儿子,不然只怕不知何时收场。虽然杨三生了儿子,婆媳关系却愈加恶劣,不知道是不是天下所有母亲都偏私最小的儿子,但有杨三在的地方,这就是真理。
孩子多的后果就是家里穷,为了养活一家子,李老五不得不在农闲时到处打临工,开山修路、修水库、伐木他都干过,尽管他看起来身材瘦小。杨三除了务农也去了县城里做事,但似乎做的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很快就有些风言风语在村子里传播。
“要我说,只要挣的钱都顾了家了,正经不正经的,也没什么好说的。”有人在说到杨三的时候也这么说。人们背后的议论李老五自然不会不知道,但他也并没有跟人解释过什么。
后来李家三个孩子都渐渐大了,手头渐渐宽裕。大女儿春桃二十岁那年,定下了清水乡街上的婚事。婚事确定的第二天,在我家坎上他堂侄女婿彭老五家喝酒喝到烂醉,又哭又嚎,“瞧不起我的人都睁着眼,三年后我们再论!”他酒后抛下了豪言壮语,可却没有等到再论的时候。第二个月初六,他开着新买不久的拖拉机给七丘田曾家拉水泥砖,做完活后开着空车回家,在水库旁边杉木坳的弯形道上,连人带车冲下山,第二天被路过的人发现时已经气绝身亡。大女儿三年后嫁到清水,二女儿再后一年也出嫁到浙江一个富户家,杨三带着儿子移居惊鸣县,似乎一家人都急切地逃离伤心之地。偶尔说起来,妈妈总不忘感叹一句“十八官那地方,你爸他们那一年出生的人命里都苦,少福气。”
吃完晚饭后,“命里苦,少福气”的爸爸不得不给杨三打电话,促使她签承包的合约。
爸爸依然是软糯的话语,一句话被嗯嗯啊啊切割成好几段说出来。最后杨三说:“说个实在话,我们屋不差这点承包的钱,也就是信得过你,要不是你我都不想签。”杨三的嘴还是那么伶俐,不管怎样,合同算是谈妥了,爸爸也拿出烟杆,点了一点草烟抽起来。他的烟杆很短,一个烟嘴,一截直直的竹节,顶端一个金属小烟锅,只有一乍长, 可爸爸此刻用这烟杆抽着烟,滋味却尤其的好,心里受用得紧。
注1 哴门:方言,怎么
注2 屋里的:方言,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