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龙城
龙城太原,是我的省会城市,历来便熟悉的地方,然而每次走近,仍似初识。今年年初,青蛇年正月十六,我与小女儿再度踏访,仿佛重新推开了一扇扇藏满时间旧痕的重门,古城的魂魄在冬末初春的微寒里,愈显清晰。
再次踏着青石板台阶躬身前行,微寒、疏影、红墙、绿松,蛇年第一次登山,就是位于晋祠西部的天龙山,弓着身子一步一步登临凌云阁。
山顶的佛首依旧缺失,而把回归的佛首专至于山脚的专修的殿堂,并用玻璃罩着,尤其引人驻足。那佛像低眉含笑,穿越劫波后终于归来,眉眼间既凝着千年风雨,又显露出劫后重生的恬静。我默立良久,只觉佛光仿佛拂过尘心,竟于无声处轻轻摇撼了心中沉积的尘埃。归去时,暖阳包裹着残存的冬意拂过面颊,暖流漫过全身。远处吕梁山脉延伸出的山峦起伏蜿蜒,恰如一条安眠的卧龙,卧伏于三晋母亲河汾河之右,无声守护着这方晋山晋水。
晋祠已是我第四次造访。园中松柏依旧苍劲,古树虬枝纵横伸展,仿佛在无声书写着岁月的连绵。难老泉水清冽如初,波光粼粼,映照着蔚蓝的天空与祠宇的庄严。每次前来,目光总能捕捉到前番未留意的新景,也许是某一处檐角的精雕在午后阳光中投下的剪影,抑或某块宋碑上剥蚀显露出的前朝刻痕,当然我更留意圣母殿柱子上栩栩如生的千年盘龙,它还是那样“比耶”。冬雪初融,春寒料峭,我分明嗅到了泥土中潜涌的春意——园中草木虽未青翠,但枝梢间却已悄然涨满嫩芽,欲绽未绽,酝酿着春的生机,如同这座古城在无声中滋长出的新肌理。
再次踏入晋商博物馆,新增的青铜器如林矗立,器型硕大,铭文厚重,几乎撑破了视线所及的空间。它们静默无声,却分明在诉说着那久远年代里冶炼与铸造的热烈和喧嚣。我踟蹰其间,手抚过冰冷的铜绿,青铜器表上斑驳的铜绿,似乎铭刻着晋商的商道沧桑。它们的身形伟岸,沉甸甸地压住了整个时空,也压住了我渺小的身形。在这片青铜丛林里,它们如凝固的音符,浅吟着昔日吞吐风云的壮举。
最意外的惊喜,是在喧嚣的五一广场西侧,偶遇了藏于闹市的纯阳宫。殿阁重重叠叠,石羊、石虎静立,宛如凝固的时光。常阳天尊造像衣袂飘飘,恍然间仿佛盛唐之风穿越千年拂袖而至。涅槃变相碑上,佛之涅槃与众生哀恸刻痕交错,悠悠低语着唐人的生活习性与生命的轮回。宫外迎泽大街车马喧嚣,人声鼎沸,而宫内时间却宛如凝结,一切尘嚣皆被隔绝于高墙之外。我抚过石羊冰凉的脊背,它似已在此处伫立千年,不言不语却历尽沧桑。那石虎亦似一位沉默的守秘者,腹中蓄满了无数未及言说的古事......我亦在寂静中驻足,闭目倾听着那些沉淀于砖石间的岁月回声。
再回首,龙城太原,已不仅是我熟悉的地名。每一次的造访,都像一次虔诚的细读——佛首低垂的宁静是它的眉批,青铜器皿的沉默是它的注脚,晋祠古木的虬枝是它的章节,纯阳宫石雕的静默是它的尾韵。
龙城深藏着万卷书页,每一次驻足都是手指摩挲着泛黄的纸页,每一次抬头都看见新的字句从旧墨痕里悄然浮现。原来龙城的魂魄不仅在于时间的深远,而更在于行走的旅人每一次低首细读时,灵魂与历史在静默中撞响的刹那,那声音如石落深潭、锤敲古罄,不张扬而能层层扩散,最终在人心深处,激荡出属于整个民族的共鸣回响——于是我们终于明白,所谓龙脉,并非神迹,乃是无数血肉之躯以虔诚的信仰,在时光中为不朽的精神点亮的一盏盏心灯。
2025年7月13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