犟牛宝庆

镇政府办公室的玻璃窗被七月的太阳晒得发烫,林小满把第三杯凉茶灌下肚,还是压不住心里的躁。桌上摊着青溪村的修路进度表,红笔圈出的“宝庆”两个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疼。

这是林小满到镇里当选调生的第三个月,第一项牵头任务就是青溪村通组路硬化。前期走访时,村支书老周就拍着大腿跟她说:“小满啊,别的都好说,就怕遇上宝庆那尊神。”当时她还笑着摆手,觉得只要把政策讲透、好处说清,没有做不通的思想工作,直到她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第一次见到了宝庆。

宝庆那时正蹲在槐树根上抽旱烟,蓝布褂子洗得发灰,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爬满蚯蚓似的青筋。听到“修路”两个字,他夹着烟杆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抬起来,扫了林小满一眼,又低下头去磕烟锅:“修啥路?我走了五十年的泥巴路,不也没摔死?”

林小满耐着性子,把修路后农产品能及时运出去、孩子上学不用踩泥坑、救护车能直接开到家门口的好处,一条一条数给他听。她特意准备了邻村修路前后的对比照片,指着照片里平整的水泥路和热闹的收购点,语气里满是期待。可宝庆只是瞥了一眼照片,就把烟锅往鞋底一敲:“人家是人家,我是我。我先祖当年推着独轮车,把布匹卖到五周四府,那会儿连石板路都没有,不也发了家?”

这话一出口,林小满就愣了。她没料到,宝庆的固执里,还裹着这样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祖训”。后来她才从老周嘴里知道,宝庆的爷爷确实是清末民初有名的货郎,靠着一双脚、一辆独轮车,把生意做遍了周边四五个府。宝庆打小就听着爷爷的故事长大,在他心里,爷爷那双脚能走通天下路,自己脚下的泥巴路,自然也不用改。

第一次上门碰壁,林小满没气馁。第二天她带着水果,又去了宝庆家。宝庆家的土坯房在村尾,院门口堆着几捆晒干的秸秆,院墙根下拴着一头老黄牛,正慢悠悠地甩着尾巴。宝庆没让她进门,就站在院门口跟她说话,手里还在编竹筐,竹条在他手里翻飞,声音却硬邦邦的:“林干部,你别白费功夫了。这路我不赞成修,要占我家的地,还得拆我家的柴火棚,划不来。”

“占地有补偿,柴火棚我们帮您重新搭,比原来的还结实。”林小满赶紧接话,把补偿标准和重建方案又跟他说了一遍。可宝庆只是摇头,手里的竹筐编得更快了:“补偿再多,也换不回我住了几十年的柴火棚。我那棚子,下雨天能挡雨,冬天能挡风,拆了再搭,就不是原来的味儿了。”

林小满看着他手里渐渐成型的竹筐,突然想起老周说的“宝庆的名字是个讽刺”。村里人都说,宝庆出生时,他爹盼着他能“得宝欢庆”,可他这辈子,没发过财,没当过官,连娶媳妇都晚了十年,唯一的儿子还在外地打工,一年回不了一次家。按说日子过得不算顺,可他偏生了一副犟脾气,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接下来的半个月,林小满几乎天天往宝庆家跑。有时帮他喂喂牛,有时陪他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听他讲爷爷当年走南闯北的故事。她不再提修路的事,只是偶尔说起村里的孩子,说下雨天他们背着书包在泥里摔跤,书包里的课本全湿透了;说起村里的王奶奶,上次生病,救护车在村口的泥巴路上陷了半个钟头,差点耽误了抢救。

宝庆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手里的烟杆却捏得更紧了。林小满看在眼里,心里有了点底。她知道,宝庆不是真的冷血,只是那点倔强像层壳,得慢慢敲开。

可没等她敲开那层壳,新的麻烦又来了——村里开始推行秸秆禁烧政策。镇里专门开了动员会,还在村口贴了标语,要求家家户户把秸秆要么还田,要么卖给生物质发电厂。林小满想着宝庆院门口堆的那几捆秸秆,特意又跑了一趟,跟他说禁烧的好处,说能减少污染,还能拿到补贴。

宝庆这次连话都没跟她说,只是指了指院墙上的广播喇叭:“村里的会我听了,可秸秆不烧,怎么肥田?我种了一辈子地,就信这个理。”

林小满还想再劝,宝庆已经转身进了屋,关上了门。她站在门外,听着屋里传来的旱烟袋磕碰声,心里又急又无奈。

没过两天,村里就有人来报信,说宝庆在自家地里烧秸秆了。林小满赶紧往村东的田里跑,远远就看见一片浓烟滚滚,火舌舔着秸秆,噼啪作响。宝庆就站在田埂上,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竿,时不时拨弄一下火堆,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宝庆叔!快把火灭了!”林小满跑过去,声音都有些发颤。她一边喊,一边从包里掏出灭火器,就要往火堆那边冲。

宝庆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让她挣不开:“林干部,别拦着。这秸秆烧了,明年地里的庄稼才能长得好。我知道你们说的污染,可我这几亩地,烧这点秸秆,能有多大事?”

“不是几亩地的事!”林小满急得眼圈都红了,“现在是禁烧期,不管多少,都不能烧!万一引发火灾,把旁边的树林烧了,你怎么办?”

宝庆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拉着她胳膊的手松了松,可嘴里还是不服软:“我看着呢,烧完这一点就灭,出不了事。”

就在这时,村支书老周带着几个村民也赶来了。老周没跟宝庆废话,指挥着村民从旁边的水沟里打水,一桶一桶往火堆上浇。宝庆站在一旁,看着渐渐熄灭的火堆,脸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团,却没再上前阻拦。

火灭了,地里只剩下一堆黑黢黢的灰烬。林小满蹲在田埂上,看着那些灰烬,心里又委屈又生气。她不明白,为什么宝庆就不能体谅一下政策,就不能为村里的整体利益着想。

老周拍了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小满啊,别跟他置气。宝庆这脾气,是从小就倔。他这辈子,没享过什么福,就靠着这点‘认死理’活着呢。”

林小满抬起头,看着老周,眼眶还是红的:“周叔,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修路他不同意,禁烧他也不听,再这样下去,工作根本没法推进。”

老周想了想,说:“要不,你去找找宝庆的儿子?他儿子在城里做工程,见过世面,说不定能劝劝他。”

林小满眼睛一亮,觉得这是个办法。她赶紧从村部要了宝庆儿子小宝的电话,打了过去。小宝听说了家里的事,倒是很通情达理,说会马上给父亲打电话,劝他配合村里的工作。

挂了电话,林小满心里松了口气。她以为,有了小宝的劝说,宝庆总能松口了。可没想到,第二天她去宝庆家时,宝庆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我儿子打电话了,让我听你们的。”宝庆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语气平淡,“可我想了想,路是我走的,地是我种的,还是得我自己说了算。”

林小满的心又沉了下去。她看着宝庆,突然觉得有些无力。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做基层工作,是不是真的没办法打动这个倔强的老人。

那天晚上,林小满在办公室待到很晚。她翻看着青溪村的资料,看着村里那些破旧的房屋、泥泞的小路,看着村民们在调查问卷上写下的“希望修路”“希望改善环境”的愿望,心里又燃起了一丝斗志。她不能就这么放弃,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固执,耽误了整个村的发展。

第二天一早,林小满换了个思路。她没有再去找宝庆,而是带着几个村民,先从村西头开始清理修路的场地。她想,只要让宝庆看到,修路的工作真的能推进,真的能给村民带来好处,他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村西头的几户人家都很配合,很快就清理好了场地。挖掘机开进来的时候,村里的老人和孩子都围过来看,脸上满是期待。林小满特意让挖掘机在靠近宝庆家的地方多停留了一会儿,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

果然,没过多久,宝庆就拄着拐杖,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站在人群后面,看着挖掘机铲起泥土,看着平整的路基一点点显露出来,眼神里有些复杂。

林小满看到他,走了过去,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宝庆叔,您看,这路基一平整,是不是比原来的泥巴路好多了?”

宝庆接过矿泉水,没喝,只是捏在手里,看着正在作业的挖掘机,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这路,真能通到每家每户?”

“能!”林小满赶紧点头,“不仅能通到每家每户,我们还会在路边装路灯,晚上走路也安全。等路修好了,镇上的超市会来村里设收购点,您种的蔬菜、养的鸡鸭,不用再拉着去镇上卖了,在家门口就能卖个好价钱。”

宝庆没说话,只是看着路基,眼神里的固执似乎少了一些。林小满知道,他心里的那道坎,快要跨过去了。

又过了几天,村里的秸秆都被生物质发电厂的车拉走了,村民们拿着补贴,脸上都乐开了花。林小满特意把补贴款送到宝庆家,宝庆接过钱,数了数,又递给林小满:“这钱,我不要。我烧秸秆不对,给村里添了麻烦,哪还能要补贴。”

“宝庆叔,这是您应得的。”林小满把钱推了回去,“您把秸秆卖了,既支持了禁烧政策,又为环保出了力,这补贴是国家给您的奖励。”

宝庆看着手里的钱,又看了看林小满,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把钱收了起来。他站起身,走到院门口,看着远处正在修建的水泥路,突然说:“林干部,我家的柴火棚,你们想拆就拆吧。占地的补偿,我也不要了,就当我为村里修路出点力。”

林小满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心里一阵激动。她看着宝庆,眼眶又红了,这次却是高兴的泪水。她知道,自己终于打动了这个倔强的老人,终于把他心里的那道坎,彻底跨过去了。

三个月后,青溪村的通组路修好了。平整的水泥路蜿蜒在村里,路边的路灯亮起来的时候,整个村子都显得格外温馨。宝庆每天都会拄着拐杖,在路边走一圈,有时还会帮着维护路边的花草。

有一次,林小满在路边碰到他,笑着问:“宝庆叔,现在走这水泥路,比原来的泥巴路舒服多了吧?”

宝庆笑了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舒服,舒服多了。还是你们年轻人有办法,知道啥对老百姓好。”

林小满看着他的笑容,心里暖暖的。她知道,基层工作没有捷径,靠的就是耐心和真诚。像宝庆这样的老人,他们的固执背后,往往藏着对生活的坚守和对土地的热爱。只要用心去理解他们、去打动他们,就没有做不通的思想工作,没有推不动的发展。

那天晚上,林小满在工作日记上写下:“青溪村的路修好了,宝庆叔的心结也解开了。原来,每一个倔强的背后,都有一颗渴望被理解的心。作为基层干部,我们要做的,就是用耐心去倾听,用真诚去沟通,用行动去证明,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老百姓的好日子。”

窗外的月光洒在日记本上,林小满合上本子,心里充满了力量。她知道,这只是她基层工作的开始,未来还有更多的挑战在等着她,但她有信心,也有决心,把每一件事都做好,把每一个老百姓的需求都放在心上,做一个让老百姓满意的基层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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