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图/网络
1
我一直不明白,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男方爱读书、爱喝茶,对《红楼梦》如数家珍,眉目间的儒雅清晰可见。
也难怪,他出生在没落的地主家庭,小时候上过私塾。尽管后来家破人亡四处流离,但有些东西已深深刻进骨子深处,对他的一言一行都有影响。
女方呢,大字不识一个,自小在继母的淫威下长大,对食物和土地带着天然的敬意,终其一生都在不停劳作。
闲下来看书喝茶?抱歉那是不务正业,非得吼几嗓子骂一顿才行的。
但他们就真的结婚了,生了五个女儿,最终养活四个。
我妈是他们的二女儿,招了上门女婿,生了我和我弟弟。所以,我把原本是外公外婆的他们,称呼为爷爷奶奶。
我出生时,爷爷已经退休,奶奶也从田地里退下来。他们的主要工作,是带孙和做饭,操持家中的大小事务。
爷爷常常挨骂。
因为他不太会干家务活,吃穿却极其讲究。
他时常津津有味地摆弄收录机,跟着磁带咿咿呀呀唱京剧;偶尔赶集,也不忘买些水果糖食一类的零嘴,小日子过得潇洒快活。
而这种做派,无疑会让吃苦一辈子的奶奶火冒三丈。
她是旧式妇女,勤俭节约是刻在骨子里的美德。一个吃零食爱听戏爱游逛的老头儿,难免会冲击她的世界观与价值观。
爷爷先是不吭声,被骂得急了,便气急败坏地回应:“老子有退休工资!老子什么都不怕!”
奶奶“呸”一声,似乎很是不屑,但呛人的话收回去了不少,虽然脸色依旧不大好看。
2
当年成亲,奶奶应该是被周围姑娘羡慕过好一阵的。
旁人嫁的,都是土地里刨食的农民。那时候,农业技术还不发达,收成完全靠运气,一家子都得老老天爷的脸色吃饭。
我爷爷就不同了。
他在云锡公司上班,工资按月发放,算是旱涝保收。更何况,当时的云锡公司首屈一指,福利待遇都不差。
但“不差”是有代价的。
云锡公司在60多公里外的个旧市,这意味着两人必须成为异地夫妻。因为既舍不下工作,又丢不开土地,只能以“半边户”的形式成立起小家庭。
我不知道,奶奶对这桩婚事是否满意。
毕竟男方大了她13岁,没爹没娘没兄弟,唯一的妹妹也远在昆明,老家只剩下破破旧旧的一间屋子。嫁过去的话,她得独自把日子撑起来。
当然,好处也是有的。
比如说,不必受婆婆妯娌和小姑子的气,能够牢牢抓住家庭的主动权。
后来我猜,是年轻的奶奶想逃离继母,尽快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家庭、尽快给自己生出血脉相连的亲人。
我没见过那位继母,听说她死于我出生前几个月。奶奶一提起她,便会咬牙切齿潸然泪下。
据说,继母曾把烧红的火钳往她腿上烫、勒令她做饭洗衣下地干活、夜里还不让进房睡觉,她只能孤零零在阳台上栖身……
在那样的年代和情境下,结婚生子几乎是她唯一的出路。
于是就嫁了,在上世纪50年代末的某个平凡日子。
3
婚结了,但奶奶依然保持着“单身”状态。
丈夫不在跟前,家里家外都由弱女子一肩挑起。她独自挣工分、独自吃饭睡觉,只有在年节和探亲假到来时,才能和丈夫短暂地做夫妻。
所以,从第一次怀孕到最后一个孩子落地,他们花了整整十二年。
但不幸的是,奶奶始终没生出一个儿子,那间破旧房屋里,只听得见大大小小的女人声音。
在从前的农村,这几乎就是弱势的代名词。
没有男人当门立户,被欺负的指数自然会大幅度上升。
毕竟爷爷一年只回那么几次家,他有令人羡慕的工作,可力量却远远不足以保护妻女。
那时候,我家和一户姓王的邻居有过节,吵过架、干过仗,彼此都有些死对头的意思。
有一回,奶奶和王家又起了冲突,七八岁的姨妈冲上去,拿小小的拳头去砸对方,试图以此来帮助母亲、保护母亲。谁料那家人记了仇,趁着四下无人时,悄悄把姨妈拉进了他家的院子……
具体目的不得而知:可能是毒打一顿,也可能是更可怕的报复行径……
好在另一位邻居及时路过,他大声呵斥扯着嗓子呼救,才把姨妈夺了回来……
不知奶奶是怎么捱过那一夜的。
女儿死里逃生,当妈的充满了惊慌恐惧,可这无助的一面不能轻易被女儿们瞧见,心中的哀伤亦无人诉说。
相反的,她必须把自己逼成一头张牙舞爪的母狮,给女儿们一种“妈妈很强大,咱们不必怕”的错觉。
当然,这也不过是我的归纳和总结。
奶奶一生沉默,苦水大多往回咽,情绪也都消化在了日复一日的劳作里,从不轻易向他人诉说。
如今隔着半个世纪望回去,我依然为当时的奶奶而心疼。
4
现在有个词,叫作“丧偶式婚姻”。
用它来形容爷爷和奶奶的婚姻,想必也是合适的,虽然那是迫于生计的无奈之选。
站在奶奶的角度看,这段婚姻几乎可以写成“一个女人的苦情史”。
可不是吗?
怀过五个孩子,但丈夫都未曾陪同在身边,她不得不挺着肚子辛勤劳作,极少得到周全周到的照料。
也许有人会说,那个年代的女人都是这么苦过来的,临盆前还在干活的比比皆是。
此话不假,但丈夫陪在身边,起码能得到些陪伴与安慰,缓解孕产期的不适和抑郁。
再不济,也能抱抱孩子、洗洗尿布,把养育孩子的担子分过去一部分。
但那些年,爷爷无能为力。
他来去匆忙,像个行色匆匆的客人,回家时带着礼物带着钱,可还没跟女儿们混熟,便又着急忙慌地踏上回程的路。
四个女儿,全都是奶奶一手带大的。
照顾一日三餐、趁着空闲时缝衣做鞋,还要辛辛苦苦地在生产队里劳动,插秧、耕田、挑粪……争取多挣工分、多换些粮食。
谁让她是个女人呢?
体力不如男人,精力也被分成了两部分,一半泡在田地里、一半熬在家务中。
当然,爷爷会寄钱来养家。
但那些年的日子苦,人人都在为生存拼尽全力,没有男人庇护的奶奶,只能比别人更拼命。
这是真正的“丧偶式婚姻”,假如易地而处,我不晓得自己能否熬过去。
毕竟男人在婚姻中的价值,并不仅仅是养家糊口。
5
1986年,我爷爷终于退休了。
做了近30年“牛郎织女”,两人终于能朝夕相处,把错过的时光全部补回来。
可事实却一次次证明,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我是被他俩带大的,我亲眼看见过他们的相处方式。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奶奶很少给爷爷好脸色,她看不惯他的做派,总是用一句“老不正经”来指责,更遑论一起弹素琴、阅金经呢?
爷爷却很少对奶奶发脾气。
他明白自己对妻子、对家庭的亏欠,所以总是笑脸相迎,很少会把那些不理解和不如意放在心上。
但他也是寂寞的吧。
忙碌一辈子,好不容易盼来回归田园,却无法找到一个能互为知己的精神伴侣。
自己的妻子,连好好聊天都很难做到。
过去那些被距离掩盖的矛盾,反而都在琐碎日子中凸显。
可这样的日子,也只有短短12年。
1998年,爷爷溘然长逝。
根据政策,云锡公司对其家属发放每月100元抚恤金。奶奶一夜之间哭哑了嗓子,却始终未有一句温情话语,她只是说:“跟他一辈子,也就得到这点骨头钱了。”
又过了几年,她叮嘱四个女儿和女婿:“等我没了,千万别把我跟你爸埋一块儿,我得离他远远的!”
我心里一颤,猛地联想到了这句话的另一层深意。
奶奶是在说:下辈子,我不想再遇见他了。
她独自撑过了漫长的二十多年,大概也有过无数的纠结与挣扎,或许会在夜深人静时哭泣,甚至会后悔当年的选择。
可那时候,车马慢,一生只够嫁一人,几乎所有的婚姻,都是一场愿赌服输。“离婚”二字,听是听过,但从未想过要往自己的身上套……
直到晚年已至,直到儿孙满堂,她才敢把希望寄托于来生: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也好。
下辈子,愿他们都能遇见真正的情投意合之人。
愿有人陪他读诗词喝咖啡,把那些平凡日子,都串成一首清新的小诗;
也愿有人帮她耕田挑水,一起穿过稻花香里的每一个丰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