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城市最稠密最破旧的住宅区。
三十年以上的房子密密匝匝地挨在一起。有单位的福利房,有私人的自建房,横七竖八。老刘家的外墙搭着王二家的南瓜藤,孙婆子家的金银花在吴瘪子家的阳台招手。张老头种在墙角的菊花开了,刘老头就会偷偷去掐两朵。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睁只眼闭只眼权当没看见。
这里住的都是老人,秋天的阳光照在这里似乎也分外和煦,也分外吝啬。不过才三点钟,阳光就已经从阳台上散去,对面的房子挡住了原本的温暖,只剩下一片阴暗。
因此,屋主们也都维持着刚入住时的房子结构和装修,老旧的色彩都带着灰尘的味道,闻一下时间就能倒流。
这附近的买卖都是小打小闹,什么针头线脑,什么老花眼镜,什么神奇罗汉果茶,说白了这里是贫民窟,没有购买力。
不过也有例外。
侧对院门的一楼都有小平台,家家都把阳台捣鼓成厨房、阳光房,又或者洗衣房。
除了中间那一家。
平台栏杆外是一大丛月季,总是开着碗口大的花,颜色就像少女的脸庞。旁边引了一株葡萄藤,攀爬在平台上方,越过楼梯口,形成了一个穹顶。夏天的时候会有葡萄挂在上面,红的青的,都便宜了附近的鸟。
平台上摆了一排大缸,专门用来接雨水。等过了几天,水逐渐澄清,就用来浇花。挨着栏杆的就是各色花草,全是常见的品种,但都装在紫砂的盆里,养的娇贵。阳光好,没有风的秋日里,主人会放上一张小桌,铺上桌布,再用海水阴刻纹的盖碗泡上一盏好茶。啜上几口,然后眯着眼睛睡觉。
主人是个老头。说不清多大年纪,头发白了,精神却很好,连眼睛都有熠熠的神采。
他日子过得讲究,里里外外干干净净,让人看着说不出的舒服。屋子里也不像别人家,满满当当都是东西。他把卧室外墙打掉,直接做成落地玻璃墙。天光照进来,墙外的枇杷树也一下子就映绿了整个屋子。最明亮的地方摆了一张旧式写字台,上面有各种精致的砚台、笔架、笔洗,散放着写满毛笔字的纸张。桌上每隔几天还会换上一小盆绿植。有时候是青花盆种的苔藓,有时候是粉彩葫芦瓶供的菊花。
桌边有一个高高的花架,最近摆放的是一个寿山石,背后挂了一个书法卷轴。
对面墙边靠着两张圈椅和一个茶几,背后是一幅虎溪三笑的拓片,其他的两面白墙也依据季节不同挂着不同的字画,有时是一团和气图,有时是山居访友图,有时是城砖拓片,有时又是一篇归去来辞。
屋子正中间是一张小方桌,四把椅子。担任着这个房间最重要的接待任务。而这个房间也确实不间断地来着各色人等,小小的屋子里高谈阔论,笑声不断。
这一片住宅里,别人家的房子里只有白天黑夜,三饱一倒,他家的房子里却有诗意和远方。冬天的时候用炭火盆烤红薯和栗子,下雪的夜里邀三二友人,热一壶老酒,煮一锅鱼汤,春天的午后坐在窗前看枇杷花纷纷扬扬飞过院墙……
我去过很多人的家,见过很多房子。有别墅,有豪宅,有田园,有蜗居,但这才是我最喜欢的房子。它夹杂在一片低矮老旧的民宅里,它旁边常有鸡鸣狗叫,可偏偏就是这里能让我思想安静,情绪平和,有一种寂静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