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一来,西北的风儿一吹,教室的暖气片一烫,我就知道快要过年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让我畏惧的期末考试。
我的成绩一直不如花姐,我是如此佩服花姐可以把头埋在书里一上午或者一下午巍然不动的写字。有时候天暗下来她都会忘记了开灯。
不止是我自己知道要期末考试了,妈妈自然也会估摸着时间,等到了火候,她就会开始采取行动让我备考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没有了人身自由,妈妈会用带着杀气的眼光将我钉到书桌旁,又是听写汉字,又是背诵古诗,又是做数学题,轮番上阵,让我不得不败下阵来。但我却时常“心在曹营身在汉”,总想抽空去找河辉花姐玩。期末考试对我的恐惧程度并不能让我安下心来复习,妈妈越是管我,我越想放肆。后来,妈妈竟想出个主意,她向我约定,若是我考好了,她就带我去街上新开的“新奇物品店”买那双红色高跟鞋。
这对我来说可是天大的机会。那双红色高跟鞋是全校绝版的玩意儿,只有我们班的一个名叫南鸿的女生穿着,她穿来时,所有女生的目光仿佛都聚焦在这双鞋子上,“这鞋样子可真俊!”我心里想。它全身披着红色的蕾丝,鞋带是红色的蝴蝶结样式,外皮是闪到发亮的明红色,最让人羡慕的是,它的鞋底带着2-3厘米的高跟,南鸿在教室的水泥地来回的走着,似乎穿上这鞋之后,她的腰板儿更直了,她走的路也比以前多了,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就像是女老师们在地板上走路,俏皮而高雅。
我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瞥着她的鞋在教室里晃来晃去,其实内心里渴望至极自己能有一双一模一样的红色高跟鞋,也能在这校园里趾高气扬的走着,被身后的无数眼光垂涎着。
所以,我很爽快的和妈妈敲定了这个承诺,只要我期末考试语文和数学都上了95分,妈妈就带我去买这双红色高跟鞋。在高跟鞋的诱惑下,我在家乖乖听妈妈的安排,不看电视,只背书,在学校课间,我都不去操场跳皮筋儿了,和花姐一起学习,花姐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连花姐上厕所我都跟着去。有次放学,花姐问我最近怎么了。我一五一十地把妈妈的承诺一股脑儿全告诉了她。她回复我的第一句话是:“我听南鸿给同学们说那双鞋的价钱贵的吓人”。我一点也没有把花姐的话放在心上,因为我知道花的并不是我的零花钱,我才管三七二十一,我只在乎最终能不能得到!
我问花姐:“你不喜欢那鞋嘛?”
“还好,估计对我来说太高了,不好走路”。
其实花姐打心底儿也是喜欢的,但她怎么敢说出口来?同学们都知道花姐一个学期一双鞋穿到底,破了她妈再缝上一缝继续穿,花姐从来不会问她妈妈要衣服和鞋子。我妈妈也经常夸她懂事、勤俭,让我多向她学习。我不知道花姐家境怎么样,在当时的我看来,除了河辉家富到流油之外,我们都是一样的,买不买东西就在于喜不喜欢、勤不勤俭。于是,我坚定的相信,花姐不喜欢那鞋。
期末考试结束了!
我自认为考的不错,考完和花姐回家的路上,我犹如一只灵巧的小兔子,拉着花姐在路上乱窜,蹦上蹦下。
“花姐!!题目真的好简单啊啊!这次的红色高跟鞋妈妈买定啦!等我穿上之后,在南鸿面前也要耍耍威风!”
花姐眼里挤出一道笑容,依旧弯着眼睛,眯眯地看着我跳啊跳。她深知,她可以在教室随时随地看着南鸿脚上的那双鞋,但却没机会将那鞋穿在脚上,那是一双遥不可及的鞋子。我以为花姐也在为我开心,就更加放肆的喊着蹦着……哪里看得到花姐眼里不露声色的一滩忧郁……
我回家了,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妈妈那双鞋她买定了。我和花姐一起回到胡同,给她说了再见,哼着歌儿,进了家门。
“妈!!那双鞋你买定了哦!”我激动的大叫。妈妈看我这么开心也明白了一切。
“别得瑟啊,等一周后的分数吧。”别看她说是这么说,她也满心为我高兴,做起饭来也像我一样哼着歌儿呢!
胡同里的每一家都在置备着年货,大街小巷的孩子们都放了寒假,并且考试分数过段时间才出来,大家都不管它是好是坏,先痛痛快快的玩一周再说。
家里在置备着年货,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左忙右出的,还嫌弃我搅他们的局。为了不掺和他们,我就去找花姐玩,心想:都这考完试的年关儿了,花姐一定不会再学习了。等我去她家一看,她妈妈在打包行李,客厅、床上、地上乱成一团,衣服和百货都四处散着。
“花姨,你们这是干啥?”
“哦,是妞儿来了,快走走走,这里太乱了,我和花儿收拾行李呢!”花妈不耐烦的回答。
“收拾行李干啥?要走?”我疑惑的看到花姐抱着比自己还高的一摞衣服,从里间走出来了,里面大部分都是男人的衣物。
“妞儿,你来了,我不在这里过年了,要回家去。”花姐平平的回答我,从她的话里,我听不出她是开心还是难过。
“回家去?你回哪儿?这儿不是你家吗?”我急了,问了她一连串的问题。
“去去去,去里间再去拿条床单来,给这堆子衣服包住。”花妈嫌我碍事,打发花姐去干活。
花姐和花妈把我急坏了,我也惊恐极了,不会是这个狠毒的女人带花姐走了之后再也不回来了吧!我拦住花姐,声音明显高了一个八度问:“花姨!你们到底要去哪里?!”
“花姨带你花姐回山东老家去过年!你个小孩子,哪来那么多事儿,明天快开学的时候就会回来,赶紧走,走走走走!”花妈头都不抬的回答我,一个劲儿地整理刚刚拿出的衣服,焦躁地催我走。
我转向花姐,她的眼睛示意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花姐要是走了,过年那该有多孤单啊!我心里想着。
“那你们什么时候走啊?”我鼻子酸酸的问花姐。
“明天一早的火车,下午先坐班车去临汾”。花姐依旧淡淡的说着,但这次我听出来了,她的语气是不愿意走的,眼里也露着一抹又一抹的留恋。
我拉着她的手,说:“你先收拾,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我得把消息告诉河辉,他也一定不愿意花姐走,花姐也一定没告诉他要走的事,我得快点跑去三胡同。一路这样想着,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拿出了电视上刘翔夺冠的气势,汹汹的跑着。
“河辉!河辉!河辉!快开门啊!河辉你在家吗?!”
“来啦来啦。”是河姨的声音。
还没等河姨开开门,我就问河辉到底在家吗。河姨开了门看我大冬天跑的一脸汗,就拉我到客厅,准备给我拿热好的牛奶喝,顺带告诉我河辉和河叔去云安批发部买东西去了。
这可把我给急坏了。
“那他俩啥时候回来啊?”我喘着大粗气问河姨。
“河姨也不知道啊,走了好一会儿了。估计是快了呢”。河姨把插好吸管的热牛奶递给我,让我缓缓和下去,提醒我小心噎着。
“妞儿这是咋啦,怎么突然找河辉?”河姨慢条斯理的问我,声音柔和而谦静。我注意到河姨今天眼皮上面化了淡红色的妆,还掺有像小星星一样的亮东西,连背光一面的皮肤都白的透乳,河姨本就五官立体得很,而且她时常坐在摆满化妆品的梳妆台前面涂涂抹抹,听妈妈说河姨还经常去那家“桂芳美容院”做保养,这样一来河姨的脸就更精致了,和基本同龄的花妈相比,看上去河姨年轻了不止10岁。她今日还穿了上紧下宽的模特甩裤,上面配着时髦的高领紧身黑毛衣,外面搭着一条影视剧里民国贵妇披的毛披肩,脖子上戴着和昨日又不同的金项链,手指上、耳洞里都是亮闪闪的物件儿,头发大抵是又烫染过的,从下往上,我找不出她的一点毛病。我喜欢河姨,不仅仅喜欢她亲和的话语,更倾慕于她独一无二的气质。只端坐着,便可知她气场之强大,但却不会给人畏惧感。
我慢慢缓下了气,轻轻的嘬了一口牛奶。
“河姨~是花姐啦,她要回山东过年呢,这就要走了,我叫河辉过去送送她。”
河姨脸上闪过让人琢磨不透的一丝慌张,但立刻又烟消云散,“唔~这样啊,你把花姐叫过来呗,河辉过去大抵也是看不了她的。”
河姨也知道花妈不欢迎河辉的事,我也清楚的知道,但以刚刚花姐家的阵势来看,我怎么可能把花姐叫出来。
“河姨,你不知道呢,花妈正逼着花姐和她一起收拾衣服呢,忙得很,出不来。”我解释道。
“唔~忙得很,她妈妈为何如此急躁要走哦?”
“唉,我也不知道,所以我这么急飞来叫河辉。”
“嘿嘿嘿,傻妞儿,等过年的时候,花儿和河辉都走了,你会想河辉不?”
“河辉为何要走,他走了我也不想他。”我撅着嘴和河姨赌气的开玩笑。
“哈哈哈!”河姨给我开着家里的电视,问着:“怎么河辉也没告诉你他要走的事吗?”
“什么!!河辉也不在这里过年了吗?!河姨你刚刚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你是说的真话?”如果说,之前听到花姐要走我是伤感的,那么,现在听河辉走我已然是愤怒的,两人都要走,并且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要走的事情,我似乎是不被重视的那一个……
此时的河姨转过头,聪明的她一定看透了我的心思。她来到我身边,两只手环住我,亲昵的跟我说:“听你妈妈说你最近一直在好好复习考试,都没时间来找河辉玩儿,估计他是没时间跟你说要走的事呢。”
我按捺住自己的情绪,默默的听着她说:“是这样的啦,河辉的奶奶和爷爷住在临汾,他们年纪大了,一直由河辉的姑姑们照顾,今年过年两口子邀请我们过去过个年,也好让河辉多见见他奶奶爷爷呐。”
河姨的话,带着跟我商量的口吻,娓娓道来,有因有果,温柔的让我服服帖帖,我竟丝毫没有生河辉气的意思了。这样想来,我的脑子不由得把花姐和河辉比较,莫名的开始埋怨花姐的做法,每天和我朝夕相处上学下学的她总归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跟我说要走的事吧……我很难过……但应该花姐是有自己的苦衷的,花妈也不是像河姨这样的和善,应该是花妈临时决定,或者是她强迫不让花姐乱说的。
我在心里为花姐铺好了千千万万个不告诉我的理由。就在这时,河叔和河辉提着大包小包的吃的喝的用的进门了。我拉起河辉就冲,惊的他把手上的东西草率的一放就跟我跑了,嘴里叫着“喂,喂喂,我的大小姐,东……东西”。跑出三胡同,我就停下开始跟他说花姐发生的事情。
“花姐要走了!她……”
“啊!她去哪?”还没等我说完他就打断我。
“你听我说完啊,花姐和她妈妈马上就要坐班车走临汾了,然后去老家山东过年。”
我顿了一下:“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于是就拉你过来。”
河辉明白了,但花妈不喜欢他,他只能和我一起去花姐家,他在门口等着,我去里面看花姐收拾得怎么样了。
就这样计划着,我们俩回到了一胡同四号——花姐家,但让我们吃惊的是:花姐家门紧闭着!她走了!我上前狠狠地敲她家的铁大门:“花姐!花姐!!你是走了吗!!?”
河辉比我聪明,他看到花姐家贴上了过年的对联,他告诉我不用叫了,看对联就知道人走了。他耷拉着头,遗憾的看着花姐家崭新的对联,我也看着,红纸黑字,字字透着我内心的悲伤。
“花……姐,她……她...我说了去去就来的。”
“你也知道的,好多事情也不是她自己说了算的。”河辉在安慰我,可我听完这话更难过了。
“山东很远的吧,坐火车不知道会颠簸多长时间,看她妈妈走之前的样子,拿了不少东西,花姐怎么拿的动?花姐过年的新衣服也没买,就......就走了...”
说完这话,我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落山了,天上又雾蒙蒙的,比早晨起来的时候更黑了,乌云低低的,把天带暗了一大片儿,这灰黑像是要降下来似的,压得人一时喘不过气来。胡同里,有几家的烟囱开始冒烟儿了,再过一会儿,家家户户都要生火做饭了,烟就会齐刷刷的都冒起来。我听到爷爷卷玉米芯儿引火的声音了,我家的烟也徐徐的升起来了,五号的那家也是,独剩这中间的四号烟囱,孤零零的立着······
一周后,成绩出来了。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可以得意的告诉妈妈这好消息了,但却没有机会分享给花姐。
成绩出来之后,河辉也随河姨河叔走了,他走之前还来我们家了,陪我说了几句话,跟我告别。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也跟我开玩笑说等过个年回来可别胖成猪。我勉强的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他也尴尬的摸摸后脑勺。
“诶!对了,你还记得梳子吗,我现在拿给你。”我突然想起来曾经他塞到我书包里的梳子,我一直都没还给他。我进里屋去拿了出来,郑重地交到他的手上,仿佛是完成了一整年的所有的心结。
“新年快乐啊。”
“新年快乐!”
河辉跟我摆摆手,拿着短木梳子走了,我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似乎有那么多想说的话都没说出口,就咽到肚子里了,卡在我心里,生疼生疼的。
我走到胡同中央,看着胡同口的“桑塔纳”恰好一闪而过,卷起来一层土,一眨眼的功夫,尘土就不见了······
三胡同那家的对联一定贴的锃亮
三胡同那家的烟囱今晚也不冒烟儿了
都静了
我穿着红色高跟鞋在空荡的胡同里走着,
“哒,哒,哒”
迫近年关,是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