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黄的树叶卷曲在僵硬的树枝上瑟瑟发抖,硕大的雪花如白色的鬼魂一般在空中飘荡着。往日嘈杂的天水湖畔这一刻被沉默和静谧取代。冬日里灰色的天空让这片水域倍感萧条和压抑。
我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棉衣上的帽子,把手放在棉衣兜里,只露一张苦瓜一样的脸。一个人沿着湖畔自西向东慢慢地走着,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只全身黑色,脸色煞白的鬼。
雪花虽大,但落到地上的一瞬间便都化成了水,使得这条小路呈现出一种哑光黑的色泽。这条小路是用青色的大小石板拼接而成,一直蔓延到眼界的尽头。小路的左边是修剪的很整齐的常绿植物,雪花落到上面并没有融化,它们层层叠叠的盘踞在墨绿色的枝头上,像是开出了一簇簇洁白的花朵。这些开出洁白花朵的绿植和青色的石板路并排延伸,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一束白色,一束黑色,有庄严和肃穆,有空洞和忧伤。
我停下脚步,像根柱子一样立在围着齐膝盖高的栅栏旁边,面向着宽广的墨色湖面,一滴眼泪夺眶而出,它饱满而热烈,混合着脸上融化的雪水滑落到了下巴,藏进了好久没有刮的卷曲胡须中。
令我诧异的是,落到湖面上的雪花并没有使湖面波光连连。雪花砸进湖面,湖面毫无波澜。它似乎张开了怀抱,像迎接自己的孩子一样,安静淡然。远处传来一片嘎嘎声,一群白色的鹅成群结队的游了过来,它们扑腾着翅膀,伸着长长的脖子,张着嘴,红色的巴掌拍打出了水花,拼命的向我游了过来。我知道,平日里,会有游客向这群鹅投食物,我这样立在湖边,它们大概以为我要给他们投食。我紧闭了一下眼睛,挤出了那些残留的泪水。看着这些在我眼前嘎嘎叫着的白鹅,我紧张的在棉衣口袋里抓了抓,又掏出两只手,伸向裤子口袋掏了掏。我感觉这样的情况,如果我在口袋里掏不出食物,会很让这群鹅很失望。但我继而又异常冷漠的看着那些昂起头向我嘎嘎叫的鹅,我重新把手放进了口袋里,面无表情的变成了一根柱子。那群鹅看我像个柱子一样立在那里,对它们不理不睬,它们便骂骂咧咧的游走了。
我目光呆滞,身如傀儡,独立风雪,似乎与世无争,却又明显的听到在那一片远去的嘎嘎声中,夹杂着谩骂和讥讽。“嘎嘎嘎”“你算个什么东西”“嘎嘎嘎”“狗东西”“嘎嘎嘎”“你对得起她吗”“嘎嘎嘎”“你自己造的孽,你自己背着吧”。它们虽已远去,但是谩骂不止,而且声音洪亮,萦绕在我的脑子里,穿透了我的心脏,融进了我的血液。又从眼睛里冒了出来,模糊的眼前尽是一条条对我的指责和辱骂。这一条条的文字和雪花融为一体,一个字一个字的砸到我的脸上,射进我的眼睛里。我蹲在地上,抱着头,把头埋进膝盖间嚎啕大哭,吓得远处的鹅四散奔逃。别离开我啊,别离开我啊,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啊。我边哭边吼,泪水热烈,情绪激昂,落到身上的雪花纷纷融化。我泪眼朦胧的看着这片湖水和远去的白鹅,救救我吧,救救我吧,难道我的归宿真要沉入这片湖水吗。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我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漫天飘雪的日子里,我竟然浑身发热,眼睛像个两个火炉一般燃烧着。我又开始慢慢的向前走,眼前是高架桥,高架桥底下算是一个小广场,树立着一些红色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标语。在粗大的桥墩下面坐着几个看相算卦的老人,他们面前铺着红色的布,布上面画着一张人的脸,人脸上标注着每颗痣所对应的祸福和遭遇。在这张人脸的旁边放着几本发黄的古书籍,都是算卦用的。我看到,有一个算卦的人戴着圆形的褐色眼镜正在给一个中年妇女细说着什么,那个妇女仔细听着,连连点头。我不信这些的,如果真有算人福祸,教人改运的本事,就不用冰天雪地的在这高架桥下面等生意了。但是今天我真的想去算一下,我要算她会不会回到我身边,我要算一下我该怎么办。有这个念头的一瞬间,我突然把这个念头当成了一颗救命的稻草。
我拿出手机,打开相机,看了看自己肿胀的眼睛,使劲的揉了揉,然后冷笑一声,自我安慰道,我不看相,我的脸上写满了她离我而去的故事。我就问问婚姻。当我决定好了的时候,那个戴褐色眼镜的老人在中年妇女低头哈腰的感谢中结束了一次算卦。当看到中年妇女把两张格外鲜红的钱塞给了那个老人时,我不屑的一笑,但这一笑藏在心里,并没有挂在脸上。
我慢步走向那个老人,走近他时,才发现他有点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意思。他戴着蓝色的檐帽,两鬓斑白,耳垂肥厚,镜片后面的眼睛微微眯着,却炯炯有神,下巴上一把花白的山羊胡,但是牙齿却是皓白,这与他的年龄极不匹配。我不由自主的对这位老人心生敬意,我承认我被他的面容和威仪怔住了。他见我走上前来,先不说话,只是藏在镜片后面的双目静静的看着我,我感觉自己要被他看透。我说,您好,帮我看看婚姻。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面带微笑,但是我知道这种微笑实属难看,这是强装出来的微笑,微笑里面还夹杂着不好意思,还有对这位老人的敬重,还有我心里的痛苦和压抑。
这位老人的微笑夹杂了更多的东西,他似乎已经将我看透,我的前世今生似乎都被他知晓,我所做的亏心事他更了如指掌。他盯着我的眼睛,我目光躲闪,不敢直看他。他问了我的生辰八字和姓氏。然后说:“你的第一个女人,不是你的,来的太容易了,家里人没操什么心,最终会失去,这是你们的缘分,这是你的命。”命里带的东西,就像程序一样,无法左右。我无法隐藏我的惊讶和我对她的不舍,我跟她那么相爱,为什么说她不是我的呢!我们一起生活了快十年了,怎么她就不是我的女人呢!我知道我脸上的表情在扭曲,在变化,我知道我的血液在凝固,在结晶。我的眼睛虽然现在紧盯着面前的老人,但我的脑子里已经把我和她的过往细数了一遍。他又说:“陪你一生的女人明年就出现了。”我没有接他的话,把一百块钱放到了他的面前,轻声的说了句谢谢便走开了。
他算的真准,我的眼睛虽然肿胀,但不可能看出,我是为情所困吧,就算我这个年轻人为情所困很正常,但他也猜不到我和她已经离婚吧,就算他瞎猫碰上死耗子蒙对了,但他不可能知道我和她是在学校恋爱,直至走向婚姻的殿堂,确实很容易,父母确实没操心吧。这些肯定都是他算出来的。我以前不信这些,现在我信了。
我重新走在湖边,心痛如刀绞,却哭不出来,为什么这么残忍,我这么爱她,她却最终不是我的。我又如释负重,一身轻松,原来这是命啊,命哪是我这样的凡人能左右的。
但是,我放不下她,管他什么命,我想她,我爱她,我对不住她。我夜夜难眠,深夜醒来痛哭不止,我的枕边人啊,我想你,对不住你。两只喜鹊互相追逐着落在我的眼前,蹦蹦跳跳。两只野鸭子在湖面上一同钻进湖里,又在不远处,一同浮出水面。我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