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索非亚教堂和蓝色清真寺之间的广场，凝神侧耳倾听。北边的风穿过教堂的大圆顶和古老的红墙，似乎要诉说这庞然大物千百年的风霜岁月。南边的风带来清真寺阿訇唱经的庄严歌声，那虔诚而悠长的旋律从七根宣礼塔发出，一瞬间便把老城层层染透。电车运行的声响同样随风而来，我看它慢悠悠地在教堂侧面停住，放下客人，继而沿着两边都有郁金香的街道信步前行。电车的启动惊着了广场的鸽子，它们腾空而起，继而四散飞去，仿佛是长了羽毛的烟花。沿着它们飞走的方向看去，东罗马帝国的里程碑和地下水宫殿入口清晰可见。再往前，便是奇货云集、热闹非凡的大巴扎了。
这就是我爱的伊斯坦布尔：目之所及，皆为风景，两耳所闻，皆成风情。
我坐着，心里默默地想。是什么，可以让人爱上一座城市，美食，美景，还是街巷独有的一股风情？可能都是，也可能都不是。我想，一座城市能够吸引人，靠的是在旅程中向游人次第展开的种种美好感觉。只要回想起她，温暖的记忆登时扑面而来，愉悦的触感纷纷破土重生。那充满异域风情的一切，让你大开眼界，时刻领略新鲜；那饱含脉脉温情的细节，消融了旅者与城市的隔阂，让人在异乡也自在安心。让人爱上的城市，不能只有亮眼的风景，否则看多了也只能是腻烦。让人爱上的城市，应该像个半蒙玉面的女郎，既有一眼得见的美丽，又能激发人一探究竟的好奇。这女郎应该是穿着五彩的纱衣，每种色彩都韵味别具，而当所有色彩合在一起，便是她独一无二、令人难忘的身影了。
在这个冬风呼啸的夜，我把自己放回到阳春四月的伊斯坦布尔城。那时候，郁金香开得正好。我循着花朵走向老城深处，聆听时光在风中留下的呢喃与轻歌。
郁金香
想看郁金香，何必去荷兰。来一趟伊斯坦布尔吧，四月里正是看花的好时候。荷兰的郁金香，是公园里无边无际、异彩纷呈的梦幻花海，处处都显着园丁匠心独运。只可惜，那万花云集的胜景，到底是人工的刻意追求，美则美矣，却失于自然情趣。应该说，荷兰人把郁金香从土耳其带到全世界，确实颇有眼光。但荷兰人大概没有想到，这花惟有在自己的故乡，方能展露出最美的一面。
伊斯坦布尔没有无边无际的郁金香花海，但却处处都有她的身影。这一团、那一簇，郁金香静悄悄地盛开在道边，绽放于街角。电车线旁边的隔离带上也开着她，只要有土的地方就有花。花朵就是这座城市的主人，她不是背景，不是陪衬，而是这城市的天然组成部分。由此观之，大概伊斯坦布尔城本身就是一座巨型的郁金香花海吧？
伊城的水土孕育了郁金香的端庄典雅，而郁金香则为伊城增添了一抹灵动风情。站在跨海大桥，可以清楚地见识到这儿的基本色：清真寺，古遗迹，街市民居，几乎是一水的灰白色系。夕阳西下，余晖洒上白墙，更多了一份华贵大气。然而，灰白虽是朴素大方，但到底有失单调。这时候，郁金香的可贵便显示出来了。在灰黑的石墙下种上一排花朵，画面的色彩一下子就亮了。看着郁金香在眼前轻巧地随风舞动，高大宏伟的清真寺似乎也不再是那么的肃穆。伊城是多名胜的。拜占庭时代的楼宇，奥斯曼帝国的宫阙，现今依旧矗立着。行走其间，总会不由自主地产生错觉，仿佛时间在这里已完全停止。没错，这座城市从古罗马时代一路走来，几度辉煌，几多战火。历史在她的土地上写了太多文章，想想都会觉得沉重。好在还有郁金香。只要回想起花儿与春风的嬉戏，这城市轻松活泼、生机勃勃之处便再度浮现于眼前了。
大概土耳其苏丹也深谙郁金香调节氛围的功效，所以在宫中各处都要栽种。站在阳台上，看着海天一色之下花团锦簇的盛景，想必苏丹早已欣然陶醉。只是他大概没有听到，从海上吹来的风不断穿过郁金香花丛，在皇宫留下声声悲鸣。或许唯有郁金香听出了风的哀婉，所以才在风吹过时摇头以表叹息。
真是遗憾，那样好的风景，不过是帝国覆灭前的回光返照罢了。
新王宫
这临海听风的宫殿，便是著名的多玛巴切宫了。对苏丹而言，这里就是梦想照进现实。原来的托普卡珀宫固然是好，但到底还是太素简，不够抓人眼球。后来苏丹访问西欧，看过许多西洋风景，难免对自家皇宫心生厌弃。他想要一座新的宫殿——她要洋溢欧陆风情，要有民族个性，还要比欧洲其他国王的宫室都美。那时候的苏丹坚信，土耳其已成为欧洲大国，只有这样的宫殿才衬得起他和土耳其的身份。据说，这填海而成的宫殿花掉了当时土耳其一年四分之一的税收，贵得令人咋舌。不过苏丹的银子没有白花。这座宫殿的奢华足以摄人魂魄，完全算得上土豪美学的经典之作了。
白色墙体，连排柱子，雕花门廊。乍一看，多玛巴切宫的外表算不上出挑。但只要再走近些，她的特别便一目了然了——宫殿的一侧围墙就立在海岸上。打开此处的宫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碧波荡漾一览无余。在蓝天碧海的映衬下，正午阳光纵情洒向乳白的宫殿，四周环绕的是五颜六色的郁金香。我不知你会用什么来形容这种场景，只记得自己在海边时，满脑子都是“童话”这个词。
当然，这只是个开始。沿着人流走上正殿台阶，极尽铺排的内廷装饰即刻映入眼帘。纵使伊斯坦布尔之行已过两年有余，但跨入门槛后那情不自禁的一生“哇”，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宫室长长的楼梯全铺着朱红色的地毯，两侧的扶手支柱竟都是水晶做的。大堂屋顶架着硕大的玻璃天窗，把宫室四周照得十分透亮。宫殿的每一处都是奢华元素的反复堆叠：大厅房顶的雕花全是金的，家具什么的统统包着金边，走到哪眼睛里都少不得一片金灿灿。除此之外便是各种亮闪闪——这宫里最不缺的大概就是水晶灯，大块的水晶做成基底，小的则做成郁金香的形状点缀其间。更别提宴会厅里那个欧洲第一大的水晶灯了。观看一只重达4.5吨的水晶灯体验如何？很简单，你的视觉完全被它填满，根本顾不上一屋子的雕梁画栋还有苏丹的豪华宝座了。这宫室的华美令人目不暇接，以至稍不留神便会忽略走廊的名画，并错过大厅里的白熊地毯——那是一整张熊皮做的，熊脑袋都完整地保留在上面呢。
沉醉在此情此景，“有钱任性”四字不由得浮上脑海。一百多年前的苏丹拼尽举国之力，要的就是彰显“老子有钱”的恣意奢华。他也确实成功了。只是世间万事，有得必有失。这宫殿为帝国增添了无尽荣耀，可也带来了数不清的外债。苏丹大概也不会想到，仅仅三十几年后，宫殿便亲眼见证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倾颓。那曾经叱咤亚非欧的荣光究竟是逝水东流，再也不回了。
幸好，虽然帝国早已覆灭，但它的雕栏玉砌犹在，且依旧散发着不减当年的华美。土耳其人是善长创造繁复之美的。似乎他们总能把无数的装饰和图案融汇一体，营造出一种令人心醉的美。坐落于东西方的交汇点，伊斯坦布尔在这方面向来优势独居：伊斯兰文明从此地进入欧洲，欧洲的货物通过这儿运往东方。五湖四海的人带着四面八方的风，在这座古城汇聚一堂。索菲亚教堂的古墙上，既有展翅高飞的天使，也有写满古兰经箴言的圆形挂盘。海峡两岸，欧式风格的多玛巴切宫与阿拉伯风情的托普卡珀宫相得益彰。走在街上，刚刚路过黑袍裹身的妇女，转眼就碰上袒胸露乳的游人。从清真寺走出来没多久，又会发现一座教堂就在不远处。这座城，就是这样的多姿多彩。
而城里的人，则是她缤纷美景之外的另一重精彩了。
城中人
宾馆前台不紧不慢摊铺开一张城市地图，一边写写画画一边念念有词：从宾馆出去走两步就是塔克西姆广场，从广场坐下山缆车就可以到达海边。然后再搭电车，一路坐到索菲亚教堂旁边就可以了。再往前走还可以到大巴扎买东西。前台是个胖墩墩的小伙子，话不多，英语也不算顺溜，但永远一幅笑眯眯的样子，每次都会耐心地问：“你听懂了吗，可以找到吧？”有这么一张标示详细的地图，想迷路估计也很难吧。我微微点头，小伙子咧嘴一笑，随即在目的地旁边画出一张笑脸。
走到缆车站才发现傻了眼。刚找见买票的机器，却怎么也搞不清买票的方法。环视四周却找不见人，顿时急上心头。就在对着机器发呆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句：“要帮忙吗？”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臂弯里还抱着几本图册。她从我手里拿过硬币，投进机器，再按几个钮，车票很快就从底部吐了出来。“这样就可以坐缆车了。是不是还要换电车？电车站有点距离，要注意看标志呢。”说完，姑娘甜甜一笑，摆手离开。我也冲她挥手，大声说"谢谢"。主动帮忙的好心人并不是哪儿都有的。很多人对于求助冷漠以对；更有甚者，装着要干好事，手上动作却并不光彩——也不知在罗马偷我那人怎样了。当他发现小包里除了水杯别无他物时，不知会作何感想？
坐上缆车，一边听缆车“咣当咣当”，一边寻思到站后要怎么找到电车站。同座的大叔先是看了我两眼，接着突然讲出一句中文：“你是中国人？”话匣子一下便打开了。大叔是伊拉克人，曾在深圳做过生意，这两年才定居伊城。深圳真棒啊，大叔一声赞叹，随即绘声绘色地描摹着在深圳的生活。他是怀念那里的，否则不会把那城市的所有都安上褒义词。他同样是好心的，听说我要找电车站，便一路把我领了去，又指了售票机后方才离去。我跟大叔不停致谢，大叔笑呵呵一扬手，往人群里走时还回头喊道：“好久没和中国人说话了，开心！”大叔，你知道吗，那一刻，我也开心得不得了。一个小时之内，连着遇上两个好心人。真觉得这旅行美好得近乎不真实了。
坐电车到索非亚教堂，在老城转悠一圈，转眼就到黄昏了。拿着地图想沿老城纵横交错的小胡同走回车站，最后还是发觉自己太过自信——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街巷徒劳打转，心里既郁闷又有点忐忑。眼看着太阳缓缓西沉，手心的汗出个没完，可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对陌生环境的恐惧不安顷刻笼罩于心，且愈发浓重。好在有两个小姑娘背书包路过，于是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吧啦吧啦一通问路。小姑娘说英语字不成句，但“电车”二字却听懂了。她重复一遍“电车”，见我点头，便招手让我跟着。我们穿过繁华街市，路过清真寺和一排民居，在胡同里七扭八绕地走了将近五分钟，终于看到了宽敞的马路和海岸边的电车站。想和小姑娘道谢，可她们只是羞赧一笑，接着便一溜烟地走开了。曾经火烧眉毛的迷途之困，就这样轻轻松松的解决了。真该向她们说抱歉——为了我的事，辛苦你们走这么远。
玩了一天，腿重得像灌了铅。可精神却依旧停在兴奋高点，以致电车进站都不想上去。索性走到海边吹风，看老城天空在傍晚时分变换颜色。一天之内，接连遇上四个好心人。这情节实在太过完美，自己编故事都不敢这么想。然而，这样的好事就在伊斯坦布尔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我要谢谢老天给的好运气，更要感念这城市无所不在的好客气息。这就是伊斯坦布尔——她的满城鲜花，她的古老建筑，她的淳朴居民，每一样都充满令人身心愉悦的美，让人不能不爱。伊城之美，就如她的四月春风，无所不在，暖意融融。
可毕竟还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冷不丁也会遇上一两阵凉风。
擦鞋匠
与擦鞋匠狭路相逢，就在转过天的晌午时光。那时候的自己，还沉浸在昨日温暖中，吹了冷风都不嫌凉。正走着，一个擦鞋匠从身边路过，他箱子上的鞋刷刚好掉在我眼前的地上。大概是因为心情好吧，我想都没想，捡起鞋刷子就给了擦鞋匠——谁曾想，本来是要做好事，结果却给自己挖了个坑。
擦鞋匠见了刷子，顿时喜笑颜开，“热情”地拉着我说话：“鞋刷子没丢太好了，你真是好人，让我做点什么回报一下吧”。就在这时，擦鞋匠把我拉进一条小巷，随即放下箱子准备给我擦鞋。这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好事会接二连三地掉在我头上？一丝疑虑掠过心头，可是很快就给昨天的温暖回忆覆盖掉了。噌噌几下，我的鞋面立刻旧貌换新颜，油亮得能当镜子照。一次举手之劳居然能换来这么超值的免费服务，这旅行真是不能再美妙。而就在得意洋洋之时，对方突然伸手要钱，我登时呆住了。我说，你不是给我回报吗？擦鞋匠慢条斯理地摇摇头说，擦了鞋就要给钱啊。
得得。擦鞋的事实实在在，擦鞋匠的“承诺”可没有证据。而就在俩人掰扯的时候，旁边突然又跑出来两个擦鞋匠。得得，三比一呢。放眼四周，小巷子别无他人，要向谁求助？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这个骗局，只要被诓进来，便再无中途逃脱的希望了。对方人多势众，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受骗者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真是太棒了。
看起来，破财免灾是免不了了。不过胡同里的冷风到底把我的脑子吹明白了一点——对方虽摆足了阵势讹钱，但似乎也没打算搞什么暴力动作。很显然，谁都不想把这事闹大。既如此，掏钱的事便有的商量。把钱数打个对折如何？对方想了几秒，爽快地拿钱走人了。一场小小“危机”，算是就此落幕。
经此一事，游兴顿消，加之天色渐暗，决定回去睡一觉。返程路上，又一个擦鞋匠从身旁穿过，他的鞋刷子也“不小心”地掉在了地上——不会吧。于是迅速躲到一边，想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这一次，没有人捡起刷子。于是在走了将近十步后，擦鞋匠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自己调头拿起刷子悻悻离去。唉，这把戏真的是太假：刷子是擦鞋匠安身立命的宝贝，怎么会轻易就丢了呢？再说，木头刷子掉在地砖上，声音那么脆响，擦鞋匠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呢？
只能说，好心用得不当，就会容易上当啊。
转过天来，头痛与鼻塞扑面而来。冷风天还是要把衣服穿好啊，这又是得到一个教训了。
生了病，自然要吃点好的。侍者诚不我欺，端上来的奶酪饼酸甜开胃，甚合我意。配合着蜂巢一起吃，那种酸甜交织的口感便更加鲜明。土耳其是肉食民族，烤肉举世闻名，肉食方面自然不会让人失望。可素菜就不敢恭维了。我看着盘子里软塌塌的水煮西兰花，几乎哭笑不得。其他蔬菜的味道也是同样鸡肋。世间万事，大概总会有一分不完美在吧。就好像这次在伊斯坦布尔的旅行，见到了各色文物和风景，装满了各种温馨的相遇，但也同样有让人不快的小插曲。或许唯因如此，在伊斯坦布尔的经历才是那么地让人难忘记，现如今都会时不时地再想起。
离开伊斯坦布尔时再次经过塔克西姆广场。广场的一侧，一排鲜红色的土耳其国旗在空中自在飘扬，迎着湛蓝的天和暖暖的阳光。风掠过对面的商业街，绕过广场中央的雕像，拂着一簇簇的郁金香来到我耳边，就着阿訇唱经的旋律，不停地向我低吟浅唱。悠悠古城，处处来风。
不知你今夜可曾听到我心中吹向你的风，我亲爱的伊斯坦布尔城？
本文已刊登于《作文独唱团》 2016年2月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