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故事~缠绕耳际的蔓草时光

谁没个年少

1.

在我最美丽的少年时光,我结识了碎碎,结果,我的少年时光里除了美丽,又增添了别的味道。

碎碎是个爱捣蛋的多灾多难的女孩,第一次我们相识的时候,她就学会了占我的便宜。她说你知道吗,我妈经常说我是从水沟里捡来的,我看你才是呢,你看你那么黑!我很忌讳这个话题,就反驳说,我生下来的时候才不黑呢,那是因为我在船上晒的!

我说的是实话,那年头,我总是和爸爸一起没日没夜地呆在鱼塘上,赶鸭子,打水草,撒网捕鱼。太阳晒着我骨瘦嶙峋的身体,激活了我体内的黑色素,使我看起来活像一只泥鳅,彻底和鱼塘混为一体。在这种环境的熏陶下,我游泳比鸭子还快,我撑船的速度可以赶上倒映在水里的飞鸟的影子。我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水族动物。

在我的记忆里,我家的鱼塘总是屁大那么一点,这对我构成了强烈的空间限制。当然,也限制到我的父亲,使他一年到头赚的钱只够养活我这么一个儿子,而且得过且过地养得这么瘦。我自己都有点惨不忍睹。我家的鱼塘靠近河边,有一年发大水,塘里的鱼一夜之间各奔东西。它们自由了,却把养育它们的主人逼到了破产的边缘。我们家从此踏上了坎坷的还债生涯。那年我记住了爸爸的一句名言,他说,煮熟的鸭子飞走了。连煮熟的鸭子都能飞走,你可以试想我们是多么倒霉。

尽管家境贫寒,我成长的势头还是锐不可当,慢慢地就到了上学的年纪。爸爸说,再等等,这一等就是三年。别人戴上了红领巾,我在捕鱼。别人学会了乘法口诀,我还在捕鱼。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针对这个问题,有人说,我不是我爸亲生的,他根本就不想让我上学。我也觉得,这个解释比较合理。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在我九岁那年,鱼塘里的鱼突然良心发现,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收益,不光还清了债,还剩下一大笔学费。爸爸骄傲地说,这些钱足够我上好几年一年级了。他的意思是说,我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将来一定会面对留级的命运。在对待教育的问题上,爸爸显然不如妈妈。她盯着爸爸早早弯下的脊背和我黑黝黝的皮肤看了半天,做出了送我到县城念书的决定。

妈妈说,你可以住在你的表姨家里。

我问,我表姨是谁?

是你姥爷的拜把子兄弟的女儿。

我问,我表姨家有什么人?

她离过婚,有一个女儿刚满六岁,叫碎碎,你们可以在一个班上课。

我说,她那么小?

妈妈说,城里的孩子上学早。

2.

那天我和碎碎初次见面,她拿出所有的玩具给我玩,还向我展示了她的新书包。就像我是个外星人,第一次来地球似的。我背着我的帆布书包,包里放着几块咸鱼,犹犹豫豫地不肯拿出来。妈妈一遍遍怂恿,你给妹妹准备的礼物呢?我憋红了脸,终于鼓足勇气摸出来,举到碎碎面前。估计她是第一次见咸鱼,眼睛睁得大大的,伸手在上面碰了碰,咦,怎么不动?开关呢?

妈妈噙着泪离开的时候,表姨安慰她,放心吧,以后我们娘仨会互相照顾的。我一来她就把我当成儿子,这种热情让我受宠若惊。

很久之后,当我和碎碎坐在上海的一家咖啡馆里,一起回忆往事的时候,我依然记得当天的情景。我的小表妹牵着我的手,我比她高出整整一个肩膀。她仰起头,眨巴着眼睛,听话地叫了我一声哥哥。

那一刻她的表情像一个弱小的动物,再加上那声羞涩而又娇嗔的哥哥,立刻使我感觉到,我像一棵树一样高大。以后我要利用我的身高优势,为她遮风挡雨。

第二天,这个愿望就实现了。

在表姨的要求下,我和碎碎如愿以偿地分在了一个班。表姨刚走,立刻就有一群小屁孩围了上来,碎碎碎碎,这是谁啊?碎碎一只手拉着我的袖子,一只手为我抵挡人群,这是我表哥,他是从乡下来的。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乡巴佬乡巴佬!碎碎有点着急了,看着我火烧火燎的表情,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称呼过。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相当生僻的词语。好吧,既然说我是乡巴佬,那我就让他们见识一下乡巴佬的厉害。我瞪着眼睛,看见对面有个小胖墩笑得最欢,浑身上下的肥肉剧烈地颤抖。他身上套着一件纯白色的T恤衫,胸口的位置还画着一道对勾,特别醒目。这两点使他轻而易举地成为我下一步的攻击目标。

我鼓足了劲,一巴掌推过去,腾腾腾,他一连倒退了三步,一屁股坐在讲台的边缘,然后“哇”地一声放声大哭。真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家伙,我想。

教室里静悄悄的,不一会儿,老师进来了。我用拳头捍卫了自己的尊严,然而代价是,在开学的第一天就在教室外面罚站。陪我一起罚站的还有那个小胖墩。

我们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不住地用眼睛挖对方。慢慢地,我们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一节课下来,终于在窃窃私语中尽弃前嫌。

这个人叫二胖,是我在城里收的第一个小弟。

3.

等我到了三年级的时候,我已经有了十八位小弟,他们跟在我的身后,浩浩荡荡地可以形成一支队伍。尽管参差不齐,看起来却很有气势。我把他们根据追随我的时间长短,依次划分头衔。比如,二胖是丞相,马冬是大将军,木头是我的智囊,相当于诸葛亮。我是刘备,带着他们一统天下。

在这三年里,我过的是金戈铁马的日子,与我遥相辉映的是,碎碎活得像一个公主。无论她走到哪里,只要一提我的名字,没有不给面子的。放学的路上,一大帮人簇拥着我们回家。碎碎渴了,只要吆喝一声,立刻有人屁颠屁颠地跑去买冰棍;碎碎饿了,立刻有人把最好的零食献上来;碎碎累了,我的小弟们更是争先恐后,这个说,我来背你,那个说,干嘛让你背?我们要把她抬回家!在这片故作殷勤的声浪中,碎碎表现得很有主见,她径直来到我面前,说,哥,弯腰。

于是我就弯下腰,让她的手臂勾住我的脖子,让她的膝盖抵着我的后背,慢悠悠地爬上来,扬手叫一声,驾!我应声而起,飞一般地冲出去,扑面而来的风滑过脸颊,呼呼地荡漾在耳际。碎碎占据了最高的位置,在我的头顶上发出咯咯的笑声,还时不时地摇头晃脑。夕阳下,我们踩着昏黄的光线渐行渐远。

每在这种时候,我都会感激我的妈妈,是她英明果断地把我送到县城读书,给了我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使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做老大。我还要感谢我的爸爸,是他让我这么晚上学的,结果歪打正着,我的智力发育水平遥遥领先,毫不费力地就可以考到一百分,使我可以一边痛快地做老大,一边无忧无虑地享受着优等生的待遇,黑白两道都具有极高的声望。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人格魅力,我把这些魅力的养成归功于我亲爱的爸爸妈妈。

大概每一代霸主,在事业开拓期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领土扩张问题。因为它直接制约着帮派的实力和生存空间,任何有远见卓识的老大都不会把它忽视。我和我的弟兄们霸占着学校东南角的一大片角落,那就是我们的势力范围,也是我们的天堂。大部分时间,我们在里面自由徜徉,小部分时间,我们看着一群高年级学生在里面自由徜徉。他们是过来打篮球的,三三两两,吵吵嚷嚷,一上来就没完没了。这引起了兄弟们的极大不满,因为我曾经宣布过,这是独属于我们的地盘,除了老师,任何人不得侵犯。现在,这帮傻大个没头没脑地闯了进来,连个招呼也不打,多少有点让我下不了台。二胖曾经气呼呼地说,我们怎么能任人宰割呢?按他的意思,就是要直接找他们单挑。马冬倒是比较镇定,有板有眼地说,他们个大,我们打不过他们,如果找老师,老师也不会替我们出头,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篮球架拆了。木头怎么说呢?他一鸣惊人,议和!

我左右权衡,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温和,而且不伤感情,于是就把这个重担交给了木头。他花去一个上午的时间,改了又写,写了又改,完成了一封三百字左右的长信,确定没有错别字后,差遣小弟送了出去。收信者是一个六年级的叫陈大飞的人,据说是他们的头。

之后的三天时间里,我们等得焦头烂额,因为,我们已经把这件事看得很重,万一换来了被对方置之不理的结果,就未免太让我们失望了,也太难以收拾了。毕竟目前为止,我们只想到这么一个好办法来避免流血事件。三天后的一个下午,在几乎放弃了等待的时候,对方终于有了回复。出乎意料的是,送信者竟然是我和二胖的同班同学李威。平时我总是罩着他,没想到他竟然吃里爬外。

当时我坐在乒乓球台上,看见他拿着信,战战兢兢地走上来,深恐自己的尴尬身份会引来一顿暴打。那一刻,我确实很想揍他。幸亏木头及时拦住,他说,两军交锋,不斩来使!

我从李威手里把信夺过来,扔下一句,滚吧!就看见他飞也似的穿过操场,在校门口迅速地转了个弯消失不见。

陈大飞还特意买了个信封,这多少让我觉得舒服了一点。扯开信封,迎面是一张白纸。字体龙飞凤舞,我和木头凑着头研究了半天,勉强看出个所以然。大概意思是说,在我们来之前,这块地盘就是他们的,让他们放弃篮球架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我们觉得不合适,双方可以当面谈。

我说,操蛋,我当然觉得不合适!

木头说,这不是倚老卖老吗?明显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我毫不迟疑地扬起手,把信撕了,纸片四分五裂,在眼前悲壮地飞舞。

这时候,二胖回来了,他刚才出去买冰棍了,一上来张口就说,你们猜我碰见谁了?我碰见李威了!我问他这么着急干什么,他说他是来送信的。

我说,他就是来送信的。

二胖气呼呼地说,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我一生气,就把他给打了。

我们顿时目瞪口呆。

看见我们惊诧不已的神色,二胖满脸疑惑,怎么啦?

我摆摆手,没什么,打得好!

4.

一个星期后,决战开始了。

我和我的小弟们个个摩拳擦掌,放学的铃声一起,就迫不及待地冲出去。到了预定地点,却没有发现一个人影。

木头大声疾呼,他们怕了,他们不敢来了!不能不说,木头真是一个足智多谋的家伙,就是他把这些一无所知的小弟们的大无畏精神点燃起来的。

十八颗脑袋一齐大声欢呼。

可惜,声音还没有落下,从学校的方向飘过来一队人群。黑压压的像是一片乌云,每个人的身高几乎都和我不相上下。事实果然不出我所料,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

木头的嘴巴微微张开,喉咙吞咽了一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刚才还群情踊跃的场面,顿时静默下来。

我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二胖!

马冬凑过来,老大,二胖去送碎碎回家了,是你安排的。

他怎么还没回来?

马冬说,没有他我们照样能行!

这句话瞬间给我注入了力量,我一马当先,目光坚定地望着对面饿狼般涌上来的人潮。走在最前面的是陈大飞,嘴里装模作样地叼着一根烟,头发梳得油光滑亮,像个浪荡公子。他虽然比我高出整整一头,可是瘦得跟麻杆似的,一看就知道华而不实。我还在队伍里发现了李威。

陈大飞在我面前大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立刻有人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烟。他仰着脖子,长长地吸一口,又缓缓吐出一团烟雾,我说李威,那个谁,他在不在?

李威目光闪烁着扫来扫去,摇了摇头,二胖不在。

我大喝一声,混蛋,二胖也是你叫的?

他吓得缩了缩脖子,撤到几步开外。

陈大飞乜着眼睛看我,皮笑肉不笑地哼一声,你就是王涛吧?

正是鄙人!

你把二胖交出来,你们就可以走了。

我说,我们不是因为二胖才打架的,我们是因为其它事情。

没有二胖,其它事情免谈。

马冬凑上来说,别跟他啰嗦,上吧!

我看见他眼里跃跃欲试的表情,立刻做好了背水一战的打算,可是等我一回头,再次看到其他人脸上强作勇敢的模样时,又顿时松懈下来。想了想,我冲陈大飞叫嚣,要不咱们单挑?

想得美!我的弟兄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观战的。

你怕了?

他一把扔掉烟头,上来就踹了我一脚,我怕你?胡说八道!

我躲开他的攻击,跳上去,一拳重重地击在他的胸口上。陈大飞恼羞成怒,撤一步,甩掉上衣,再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我们你来我往,瞬间斗了十来个回合。双方的阵营里都响起了喝彩声。

激斗正酣,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吆喝,依稀是二胖的声音。

我说,暂停!陈大飞充耳不闻,挥舞着拳头向我一阵猛砍。我欺近他的身体,一只手挡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牢牢卡住他的脖子,脚下一绊,尘土飞扬中,双双倒地。

我们相互蹬开对方的身体,拍拍尘土站起来。

我看见二胖气喘咻咻地跑到我跟前,在他身后,竟然还跟着碎碎。

我问,二胖,你是怎么搞的?二胖红着脸,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我转头又问,碎碎,你咋来啦?

你打架,怎么不告诉我?

这是男人的事,告诉你干什么?

碎碎鼓着腮帮,决定不理我了,径直走到陈大飞的面前,大飞哥,怎么是你呀?

陈大飞拨拉着眼前的刘海,这不是碎碎吗?

碎碎指着我说,这个人是我哥。

原来是你哥呀,误会误会!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碎碎拉着陈大飞的袖子,向我介绍说,哥,这是陈大飞,陈大飞,这是我哥。

5.

我和碎碎手扯手走在回家的路上,身边跟着二胖,陈大飞,还有我们各自的手下。现在,我们已经开始称兄道弟了。

陈大飞说,我以前好像知道你。

这怎么可能呢?我一直住在乡下。

也可能是我记错了吧,你以前来过碎碎家吗?

我妈妈每年都会来碎碎家一趟,说不定带我来的时候被你瞧见了。后来呢?

后来我妈单位分了房子,我们就搬到医院那边了。

那天我和碎碎回到家,发现表姨带回来一个男人,戴眼镜,胖乎乎,手里拎着一架遥控飞机。他蹲下身子,用一种迷惘的眼神看着我们俩,然后,把目光集中在碎碎身上,语重心长地问,还记得我吗?

碎碎胆怯地摇摇头。

表姨走过来,佯作愤怒地推推她的额头,傻瓜,他是你爸。

就这么僵持了两分钟,我们一言不发,只是无聊地看来看去。碎碎急着要把书包摘下来,只好妥协。她用一声爸爸,换走了对方手里的礼物。

6.

这两件事情发生之后,暑假就来了。爸爸用拖拉机载来满满一箱活鱼,全部兑给了饭店。回去的时候,把我和碎碎撂在拖拉机上。

这是表姨的意思,她在上海找了份工作,两个月后才能回来。

碎碎从来没有坐过这种新鲜的交通工具,一路上都显得比较亢奋,只是在下车之后,才有了强烈的晕车反应。

第二天,就大声嚷嚷着让我带她去鱼塘。这是她很久以来的愿望,在她的心目中,鱼塘应该是一片湖光山色的地方。我递给她一条长竹竿,带着她去破灭梦想。

碎碎热火朝天地挥舞着竹竿,陪我来到河岸上。第一眼,她看见水中央一大片绿油油的东西,惊奇不已。

我说,那是芦苇,可以用来编草帽。

她马上说,那你给我编一个吧。

我把鸭子赶下水,解开木筏上的缆绳,让她规规矩矩地坐好,撑起竹竿,向那片芦苇丛荡去。

碎碎两只手牢牢地扒住船面,俯下身子像只哈巴狗,眼睛眨呀眨的,哥,你是在划船吗?

这是木筏,不是船。

不对,能在水上漂的都是船。

谁告诉你的?

老师说的。

树叶也在水上漂,树叶也是船吗?

树叶是蚂蚁的船,要不然,蚂蚁怎么过河?

我说,别抬杠!

碎碎小心翼翼地用手拨拉着河面上的涟漪,你划得真快!我能试试吗?

你不能,你在水里握不动竹竿。

碎碎才不管这些,颤抖着身子想要站起来。我把速度放慢,大声吆喝着让她小心一点。

碎碎张开手臂努力保持平衡,还没有站稳,就飞快地扑过来,我跳上去一把捉住她的肩膀。船身开始剧烈地摇晃,碎碎咧着嘴巴笑得没心没肺。

我说,撑木筏和划船是不一样的,你要把竹竿撑到河底,然后用力往后压,等木筏走得差不多了,再把它收起来。

碎碎一脸懵懂,两只手扶着竹竿,在我的控制下装模作样地划了起来。刚开始,她学得很用心,慢慢地就开始心不在焉了。快接近芦苇丛的时候,她东张西望了一阵,突然手指前方,咦,那是什么?

我顺着她的目光张望,立刻注意到一根竖起的木柱,暗叫一声糟糕。还来不及收手,木筏就直接撞在了旁边的渔网上。我说,碎碎,都怪你!要不是我忙着教你划船,怎么会触礁呢?

猛一回头,脸色刷地一下白了,碎碎呢?

撞船时形成的惯性,直接把她甩了出去。幸好,碎碎落水的地方还有一片漩涡,我瞅准方向,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等把碎碎救起来的时候,她的肚子胀得像个浑圆的皮球。我一边给她人工呼吸,一遍用力挤压她的腹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她弄醒了。哇地一声,吐出一大片河水。

碎碎的第一句话是,哥,我怎么掉下去的?

那天,我用芦苇和水草给碎碎合编了一个草帽,她戴起来趾高气扬,回家的路上,一路走在我和鸭群的前面。

晚上,碎碎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的形象。她好奇地问我,照片上的人,是你吗?

我说,那是我三岁的时候照的,怎么样,好看吗?

碎碎神色专注地瞧了又瞧,评价说,真胖!那时候你怎么不减肥呢?

7.

那年夏天除了游泳,碎碎还学会了其它事情,比如咸鱼的制作程序,比如各种各样的鱼该怎么分类,以及它们的吃法。可以说,这一趟完全不虚此行。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碎碎开始想家了,整天念叨着要妈妈。我计算着表姨也该回来了,便开始忙里忙外地收拾行李,做好提前回城的打算。爸爸用拖拉机,再一次把我们载回城里。结果我们却扑了个空,表姨家满地灰尘,却没有表姨的影子。

爸爸找了家公用电话,磕磕绊绊地说了半天,总算把意思表达出来。表姨说,她的确已经回来了,正在火车上坐着呢。

爸爸打完电话,一阵垂头丧气,咱们还是回吧,把你们两个留在城里,我不放心。

我说,不要麻烦了,保证不会出事。

爸爸皱着眉头拿不定主意,幸亏碎碎及时插了一句,姨夫,你还是回家喂鱼去吧,哥哥有很多小弟,可以保护我们。

爸爸的眼珠子立刻就瞪起来,什么小弟?

我心头一紧,连忙解释说,不是小弟,是同学,你别听她的胡说,我又不是黑社会。

碎碎还想争辩什么,我狠狠地掐在她的胳膊上。

8.

爸爸一走,我就开始忙着到处找电话。二胖傻乎乎的模样,木头故弄玄虚的神态,以及马冬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在我脑海里一个接一个地浮现。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们,问问他们暑假过得怎样,有没有想我,顺便分享一下我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

碎碎盯着我忙碌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了,哥,你在找什么?

电话,我要给二胖他们打电话。

电话在妈妈的房间里。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我发现你找东西的样子很好玩。

在表姨的房间,我顺利地和他们取得联系。一听说我回来了,每个人都很激动,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面。我对着话筒情绪激昂,我表姨不在,挂了电话就来!

碎碎脸上一副气鼓鼓的表情。

我随手拿起电话旁边的一本相册,哄她说,好碎碎,乖碎碎,我这里有好东西。

碎碎噘着嘴,这是妈妈的东西,我们不能看。还不等我放下,她一把抢了过去,刷刷地掀了好几页。

相册里放满了表姨年轻时候的照片,碎碎的照片,还有两张婚纱照。奇怪的是,表姨的婚纱照里有两个男人,一个是碎碎的爸爸,另一个我见都没见过。

我问碎碎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碎碎摇摇头说表哥你真傻,这个人也是我爸爸,他和我妈年轻时结过一次婚,长大后又结了一次。

我说,原来是这样啊!碎碎真聪明。

那天,我们还从里面发现了那张我三岁时的照片。我们都很惊奇,可是,一听到敲门声,就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9.

第一个进来的是二胖,他满身是汗,估计是一路跑过来的。第二个是木头,一个暑假不见,他长高了,伸手可以够到我的耳朵了。最后是马冬,他动作之所以如此缓慢,是因为肩膀上压着两打啤酒。那是从他爸爸的超市里偷出来的。其他小弟也陆陆续续地结伴而来,屋子里顿时热闹非凡。

碎碎把每一只杯子都倒得满满的,每当有人进来,就乐呵呵地端茶送水,经过两个月乡村生活的熏陶,她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公主身份,像是变了一个人。低调,勤快,和蔼可亲。

我们乱七八糟地躺在地毯上,喝着啤酒,吃着鱼肉,打牌的打牌,看电视的看电视,比派对还疯狂。马冬说,这个暑假他在他爸爸的超市里打工,说好了每个月三百块钱的工钱,他竟然赖账。马冬义愤填膺地表示,偷他的啤酒也是应该的。二胖翘起了大拇指,马冬你真行!暑假里我跟着我爸捡垃圾,工钱的事连吭都不敢吭。木头说,那是,你老子比你胖多了!这句话一出口,立刻引来满堂大笑。

在这种气氛的渲染下,碎碎也大着胆子喝了几杯酒,刹时间,脸上出现了一片酡红,围着我们团团转。没过多久,她就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知不觉中天色渐黑,二胖的意思是,他今天就不回家了,留在这里陪我度过漫漫长夜。我否定了这个想法,一方面,我累了,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另一方面,我担心他第二天回家之后屁股开花。

晚上八点,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地毯上狼藉不堪,碎碎安安静静地躺在沙发的边缘,已经睡了两个小时。

我走过去,推了推她的身子,却毫无反应。我伸手到她的后颈上,想把她抱到卧室里,倏尔,手指碰触到她滚烫的皮肤,一下子远远地弹开。

我吓出一身冷汗,看着烧得迷迷糊糊的碎碎,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我怎么没有想到给她加一条被子呢?真是该死!

我随手把钥匙和一大把零钱抄在口袋里,背着碎碎朝医院的方向跑。

那天,我在医院里左冲右突,找不到方向,幸亏碰见一位漂亮的护士阿姨,她直接把我们带进了急诊室。

医生说,你妹妹患的是重感冒,你放心,输两瓶液就好了。

我松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捧在手心,胆战心惊地问,够不够?

医生微笑着看了一眼,用不着这么多,你跟着这位阿姨去交费,交完费就可以给你妹妹打针了。

我说,我得背着她。

放心,我在这里看着呢,再说你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我说,不行,万一她醒来看不见我,她会哇哇大哭。

护士阿姨在给碎碎扎针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十二岁左右的男孩闯了进来。仔细一看,竟然是陈大飞。他看见我和碎碎,同样露出满脸的惊奇。

我们拍着膀子寒暄了一通,我听见陈大飞转脸向那位护士说,妈,你什么时候回去?

10.

输完第一瓶,碎碎就彻底清醒了,她眨巴着眼睛问我这是哪里。

我说,你病了,我带你来医院看病。

原来这是医院呀,那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打完这一瓶就回去。

可是外面已经天黑了,我怕黑。

那就明天早上回去。

碎碎点了点头,眯上眼睛,安心地在我怀里享受睡眠。

因为输液的地方靠近急诊室,不时从那边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每次叫声一起,碎碎的身子就微微颤抖。这天晚上,她应该做了不少噩梦吧。

第二天早上,我背着碎碎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早餐店,停下来给她买了一个肉加馍,碎碎趴在我的肩膀上吃得津津有味。

哥,你哪来的钱?

那是我的生活费。

你把生活费花了,以后怎么办?

我可以再要。

哥,你真好。比我的亲哥哥还好!

我用劲把她往上托了托,嘿,我好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等我们转进表姨家的小巷,一辆出租车恰好从里面倒出来。碎碎大喜过望,麻利地从我肩膀上溜下,撒腿就往家里冲。

客厅里放着两口大箱子。表姨坐在箱子上,笑嘻嘻地冲我们张望。

11.

表姨在家里呆了不到两个小时,就提着一大包礼物出去了,留下我和碎碎一遍遍捣鼓那些从上海捎过来的稀罕玩意。

一个上午过去了,表姨没有回来,一整天过去了,表姨还是没有回来。快天黑的时候,终于响起了敲门声。

碎碎乐颠颠地跑过去开门,又大失所望地折回来。敲门的人,居然是陈大飞。他的脖子上冒着细汗,从门缝里探出半截脑袋,神秘兮兮地向我打招呼,王涛,你出来一下!

我问,什么事?

你先出来!

我放下手里的活,跟着他来到门外。他把嘴唇对准我的耳朵,小声嘀咕,碎碎的妈妈好像疯了。

不可能,早上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陈大飞说,她在我家里赖了整整一天,又哭又闹,求我妈妈给她开一张证明,证明碎碎不是他爸爸亲生的。

证明这干什么?

你还没听说吗?碎碎的爸爸要把碎碎带走啦!

什么?

他们离婚了,碎碎判给了她爸爸。

他们不是早就离婚了吗?

这个我不清楚,你不要问我。我念在咱们是朋友的份上,把这事告诉你,你要保护好碎碎。

我拍了拍脑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12.

那天,果然是陈大飞的妈妈把表姨送回来的,她们在门口客气地道别。表姨进来的时候,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可她红红的眼圈还是泄露了太多秘密。碎碎什么也没有发现,像往常一样催她做晚饭。

睡觉的时候,我们挤在一张床上。我和表姨躺在两边,碎碎夹在中间,她很快就睡着了,还发出低微的鼾声。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安安静静地躺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表姨那边传来窸窣声,她坐在床沿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脚步声消失在厨房的方向,很久也不见回来。

我溜下床,穿过大厅一步一步朝厨房走去。我看见我的表姨靠在水槽上,双手捧着一本相册,痛苦而又无声地抽泣。

她很快发现了我,扔掉相册,狼狈地转身,一遍遍冲干脸上的泪渍。

我问,表姨,碎碎的爸爸真的要把碎碎带走吗?

她一脸惊奇,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猜的,他凭什么带走碎碎,你们不是早就离婚了吗?

表姨的脸色变了变,我们没有离婚,他只是离开了我而已。

那有没有办法阻止他呢?

我已经尽力了。

我注意到表姨身边的相册,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问题,就直截了当地说,那天我和碎碎一起看相册,在里面发现了一张我三岁时的照片,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呢?

表姨笑着说,是你妈妈送给我的,那时候……

你骗我,我不信!我在乡下的时候,总是听到别人说我不是我爸爸妈妈亲生的,你既然有我的照片,你一定知道原因。

她在我面前蹲下,突兀地问,你是不是还发现了两张婚纱照?

是的,你结过两次婚?

表姨说,不错,我是结过两次婚,我的第一个丈夫是个司机,我们一起生了一个儿子。后来,我丈夫出车祸死了,我才嫁给碎碎的爸爸。

碎碎是你亲生的吗?

当然是的。

那个孩子呢,你的儿子?

表姨望着我的眼睛,幽幽地说,在他两岁的时候,被人抱走了。

我说,这个孩子真可怜。

表姨说,这个孩子就是你。

13.

天还没有亮,表姨就早早地出门了。

我睁开眼睛看着酣睡中的碎碎,她的睫毛一眨一眨,应该在编织一个美丽的梦。

我推了她一把,碎碎起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呀?她闭着眼睛问。

一个好地方。

碎碎咕哝了两句,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我在床边跪下来,用两只手把她托到肩膀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迈出家门。

等我们来到城外的时候,碎碎从呵欠中醒来。她竟然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含含糊糊地问,哥,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呀?

我回答说,那是一个没有人可以找到你的地方。

你要把我藏起来吗?

是呀,我要把你藏起来,那样咱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碎碎“哦”了一声,脑袋耷拉到我的脖子上,又睡了过去。

半晌,她伸了个懒腰,哥,我睡不着,我要听你唱歌。

我说,好的,我给你唱歌。晨风清冽,我对着扑面而来的细碎的风声扯开嗓子,一边唱一边摇头晃脑,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

碎碎趴在我的肩膀上笑得咯咯作响。

路儿漫长,好像走也走不完,歌儿悠扬,好像在为我的脚步伴奏。我仰起头,感受着风中泥土的清香和浓郁的稻花香,笑容迷离。我知道,风吹来的地方,就是家的方向。

……

14.

二零零八年,这一年我二十一岁。上海大学的迎新晚会上,一个身着纯白色连衣裙的女孩,静默在舞台的幕灯下,娴熟地拉着一把大提琴。那首传统的中华民谣《茉莉花》。琴声婉转低徊,像在诉说一个远古的秘密。

谢幕的时候,她起来欠身说,这首曲子,献给我最爱的哥哥。

那一刻,从她身上,我发现了碎碎的影子。

我开始确信我丢失了一份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我要设法把它找回来。

我用去半个月的时间,迅速组建了一支乐队,又用去另外半个月的时间,完成了演出所需要的所有准备。

然后,我带着我的乐队,开始了在上海每一所高校的巡演生涯。我们用嘶哑的嗓音和爆炸般的舞蹈,吸引别人的注意;我们用空灵的节奏和梦一般静谧流淌的音符,赢得共鸣的机会。

乐队的名字,就叫:寻找碎碎。

15.

有一天,演出结束之后,我们开始有说有笑地收拾道具。夏天傍晚清凉的风拨动我的衬衫,带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惬意。我在用力搬一副架子鼓,脊背高高地弯起。所有人都在忙,却在同一时间停止了动作。

身后出奇地安静,我甚至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

一串脚步声慢悠悠地踱上来,细碎,像是带着某种气息。渐渐地我懂了,那是一种回忆的味道。那些唱着儿歌穿过清晨日子,那些踩着黄昏追逐晚霞的日子,刹时间扑面而来。

静止的空气中,我听到一个清亮的女孩的声音,用那种反复出现在梦境里的声调,叫了我一声:

哥!

16.

那一刻,对面的幕墙上映着一张少年的脸,脸上的肌肉放肆地抽搐,仿佛轻轻一碰,就能牵引出一阵狂风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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