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个赌徒,那时叫他旭子,他坚持要我叫他旭哥。我们算不得朋友,因为朋友是需要常联系的,我却直到今天才想起这个人。
那是一年的冬天,我一个人走在湖边的路上。湖边小路未经修整,走一趟下来鞋子里尽是小石子儿。可我还是喜欢那条路,大概是因为路旁歪歪斜斜的长着一排枫树,枫树本不该种在这种地方的,可偏偏它还倔强地伸张着,所以我喜欢这条路。
已不记得当时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那个地方离家很远,是在大别山区。冬天冷冽的湖风吹过来,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头脑额外清醒,哪管他是天堂地狱。就在这里我遇到了旭子,他当时躺在一颗老树上,让我很惊奇。我奇怪的不是他为什么在树上,我也很喜欢爬树,而是他在如此清冷的冬天趴在了深山湖边的一颗树上,一个人。总之,他就躺在那儿,吊儿郎当的,左脚垂下来像个钟摆一样来回抽动。
我始见到这个人就很好奇,他蓬头垢面的,一脸虬髯,身上衣服倒也还周整,就是很脏,要知道我可是不嫌脏的人。瞧他这样像是个流浪汉,但我不这么认为,流浪汉怎么会大冬天跑到这来让我打量呢,这是个奇奇怪怪的人。
我不记得怎么和他相熟的,他即不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我那时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有意思的人,所以我大概不会花心思和他开启一次愉快的聊天。但现在的记忆又清清楚楚地提醒我他那很荒诞的人生。
这篇文字的题目叫做赌徒,我又是一个诚实的人,那么旭子自然就该是一个赌徒。他从以前稳定、体面的工作和我说起,再往前的就没说,我想应该也是和我一样的中国少年长成史。旭子本来是一个重点高中的老师,高级职称什么的评的也不少。按他的说法:老子也该是个桃李满天下的人,就是有些狗犊子不认人。我不知道他到底教书教的怎么样,不过几年下来应该存了些钱。这厮在山东老家买了套房子,要是没后面那档子事都快和青梅竹马结婚了。
旭子手扒着树干,身子垂落下来,在那吊了一会就往下一纵。我有些警惕,这头畜生一米八几的个子,精壮壮的,我还太年轻,力气没长出来。
他从路边一个破烂的大背包里扒拉出一些东西,坐在地上,靠着背包,问我有没有烟。我那时尚还体会不到香烟的乐趣,无法满足他。况且年少的我如所有身边人所期望的那般懂事,对烟酒肯定嗤之以鼻,还是得于身边那些人所要求的教养而不表现出来而已。
旭子说他那时做出了人生第一个决定,在朋友的介绍下,拿出了所有的积蓄上了赌桌。后面的故事老生常谈,房子、工作都跟着他的决定去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遗憾、悔恨,也没有掩饰尴尬的轻浮等等。
我问他怎么突然开始赌博,他没理我,径自脱起了衣服,趟进了冰冷的湖水慢慢搓洗自己。我也停止了思绪,当时天色阴沉,不过湖水山色相映衬,是个好去处,可惜水太冷,懂事的我是不会让自己去尝试的。
他丢掉了一切,开始流浪。去过东北、内蒙、大西北、云南,我并不愿意相信,他也不来说服我。只是自嘲是一个歪门九道的货色,一路上打点短工,帮人修修电器,活了下来。也常有忍饥挨饿的时候,那就免不了用些坑骗伎俩。他还忘不了吹嘘自己漫漫长途中喝过多稀有的美酒,睡过多善良的姑娘。
其实他这些话当时我信,可十分轻蔑,觉得他不思上进,自毁前程,所以那次分别以后就再没联系。现在他的这些话我不在乎信不信,若再遇见,请他喝瓶酒,抽包烟也不过如此。
他上了岸,擦干身子,也不穿衣服,靠坐在树下,双手环抱膝盖。他的头埋了下去,我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只能看出身体在战栗。
“我和我娘一起过了二十来年,每年冬天我一冷她就叫我去灶下面给她添柴,火光晃在我手上、身上,很暖。从那以后,每年冬天都好冷啊!”他牙齿打颤地说出这段话,在此过后,我再不记得和他相关的事情。
他爱他母亲,爱那个家。胜过自由与理想,胜过对外面所有东西的眷恋和厌憎。不过家没了,他就成了一个赌徒,他搞不懂母亲和流浪这两个东西之间有什么关系。那就只好继续做一个赌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