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个人公众号“万川映月”。
一
儿子牵着妻子的手——确切地说,冯暻已经是我的前妻了——蹦蹦跳跳地走远了,我才随手揩揩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抱着脏兮兮的篮球,走进附近一家便利店,买了一瓶可乐。
每个周日,把儿子带出来交给我时,冯暻总要皱着眉头,说:“你别带着他去喝什么碳酸饮料,吃什么垃圾食品。”不知为何她突然这般叮嘱我,仿佛我常年无可救药地痴迷于那些高油盐甚至高科技的食物。其实,和她在一起的那些年里,我很少碰那些的,有段时间甚至因为我太热衷于自己做饭而饱受她的埋怨——“油烟呛得要死!你做的也不好吃!最后还不是我去清扫!”反而在她刻意强调之后,我逆反般地把自己的一日三餐托付给了它们。当然,我会像反侦察一样将东西收拾好,在儿子面前,只会出现蔬果、鲜肉、白开水,只会出现一个热爱运动、热爱下厨、热爱生活的父亲,健康、正常得几乎令人匪夷所思。否则,他回去以后无意中泄露的细枝末节,都只会向她佐证我日益的堕落以及她离我而去的选择是多么明智。每每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冯暻讥讽的神情:我可太熟悉了,先是眼睛眯缝,泻出狡黠的光,然后嘴角如月升一般缓缓显现一抹讥笑。我终究还是害怕的,于是维护自己摇摇欲坠的自尊算是对苟延残喘的事实的一道恰如其分的掩饰——人嘛,活的就是那么一口气。
我打开手机准备付款时,一则短信弹了进来。“邹沣先生,你好。冒昧打扰,非常抱歉。我是程檑的妻子徐祺,我怀着沉重的心情通知您,他于二零一八年八月三十一日晚去世……”
看完,我的心像一幅刚刚画完的午后原野。
八月三十一日晚……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在上一堂很糟糕的篮球课。尽管刚过而立之年,但无论是体能还是精气神,自然都比不过同班的小伙子,而在年轻人的眼里,任何非同龄的人与事,都显得不合时宜,要么饱含上个世纪的陈腐,要么尽是下个世纪的稚拙,技艺平平的我早已沦为岁月的败将与历史的守墓人。这样的张狂,我也拥有过,可那个时候怎么会懂,所有潇洒仅仅是因为“不在乎”——不在乎爱恨离合,不在乎世故人情,不在乎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而一个人,就是从“变得太在乎”开始衰老的,也是从“依旧什么都不在乎”开始堕落的。所以,面对他们其实未必带有恶意的嘲讽,我只是讪笑,同时在心里想,年轻又怎么样,这世间的事情,哪个不是一瞬而已。花一下子就谢了,人一下子就老了。
说来也可笑,小时候,父母都奔波,无暇顾及我,让我不忍冻挨饿、无病无痛地长大就可以了,家里没有人教过我一个男孩子该有的技能——游泳啊,骑车啊,篮球啊,等等。从来没有。我不会,也不好意思说想学,久而久之,就或真或假地丧失了兴趣——毕竟,没有真正接触过,怎么知道自己是否有兴趣呢?而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年纪终于拾起曾经因一无所知而备受到其他男生鄙夷甚至排挤的各种球类项目,源于一个失败的父亲、无能的丈夫挽尊的决心。离婚前,和冯暻商量探视时间时,面对她诸如“你自己都活得一塌糊涂又能给他带来什么”这样不屑一顾的驳问,我不假思索地说:“我可以教他打球。”过一会,我心虚地补充道:“我可以学。”顿了顿,又说:“而且我没有活得一塌糊涂。”不得不说那是一场我后来一回想起来就会尴尬得无地自容的幼稚且漏洞百出的对话。然而,知道我从不打球、知道大可用“那我为什么不直接送他去兴趣班呢”来挖苦我的冯暻,困惑而怀疑地注视了我一会,然后宽容地笑笑,说:“那随你吧。但探视时间的最终解释权归我。”她饶有兴趣的调侃语气里,我迎得了我的小小胜利,那是我继结婚前夕焦头烂额地纠结于能否承担起一个家庭、儿子出生时手足无措地质疑于能否做一个父亲之后,第一次真正挣脱内心的徒劳消耗,开始付诸行动……
如此一小片刻的恍惚之后,我对有些不耐烦的售货员说:“请再拿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谢谢。”我拿着这些“违禁品”,坐到门口的台阶上,灌了一大口可乐后,点燃一支烟,慢悠悠地抽起来。微风搅动台阶上的阴影,光斑在脚边跳跃,袅在阳光下的烟圈,像霭,很久才散去。
二
我是在预订好机票、收拾好行李之后,才回复徐祺说我会参加追悼会的。不过在那条信息的最后,我为如何措辞安慰这个此前仅有一面之缘的可怜女人伤透了脑筋——可是说实话,她到底可不可怜,我说不准,也没资格定论。因而我需要编织一段妥当的话,既能不动声色地模糊掉这截界限,又恰到好处地表达我诚挚的哀恸与劝慰。将斟酌好的消息发过去,一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有心情在脑海里腾出一个位置,用以追忆程檑。
实际上,我们的关系很简单。程檑是我的大学室友,当时也不过一起吃吃饭、开开玩笑、应付应付那些完全看不出学习的必要的课程点卯、畅想畅想笼罩一团阴霾的未来,并没有发展出多么深厚的兄弟情谊。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我记得大二的某天,白天我为学校迎新的事情忙上忙下,晚上便有些发烧,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突然想上厕所,昏昏沉沉地一头撞进卫生间,蓝白的微弱光束涌动着,隔着一道门缝,看见程檑。
四目相对,呼吸浊重。
“你……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浑身燥热,刚要走开,程檑猛地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衣袖,往里拽了一寸,稍顿一下,又很快滑下来,顺势将门关上。
这样轻,这样静。
我侧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在四起的鼾声里辨别出他沉闷的干咽与迟疑的脚步,心啄着胸膛,在最终的死寂里胡思乱想地睡着了。天亮之后,一切如故,我们都装作若无其事,没有再提起那晚的事情。毕竟,这也没什么,不是吗?都懂的,也都能理解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细节。譬如说,他喜欢挽着我的手,有时会突然从后面抱住我,贴在我耳边说些什么——无非是“你在做什么啊”“一会我们吃什么啊”之类的。这些同样也没什么。毕竟猥亵般的亲昵往往以心机深重的不怀好意为前提,我们之间不过是熟稔。更何况,这一切在他大四时撞见我和刚刚认识的冯暻的约会之后都非常自然地终止了。此后就要慢慢走进社会的狩猎场,大部分时间各忙各的,偶尔开启的话题,不是嘻嘻哈哈地打趣一下追求的攻略,就是浅浅提一下深造与否、面试成功与否之类的事情。
毕业聚餐上,程檑喝得有些醉,散场后执意拉我到江边散步,说是醒醒酒。冯暻那天也忙着答谢,我便陪他去了。凉风习习,我们默不作声地走了很久。最后,一直有些踉跄地走在前面的程檑转过头来轻声说:“邹沣,你说,我们会再见面吗?”他仰着头,对岸铅彩般的霓虹框住他的脸,他像忍受了一日烈阳之后于凉爽的傍晚微枯的栀子。当时微醺的我,笑着说:“当然了。咱俩谁都别忘了谁。”这话,我在高中毕业的时候和那时的好友也说过,后来他去了北方,我留在了南方,再未有联络。有好多承诺,我们都慢慢忘了。我……已然忘记那个夜晚我和程檑是怎么分别的了,反正之后,各自投身各自的鸡毛蒜皮、水深火热,成人的日常在工作、婚姻、家庭的颠簸之中一片狼藉,不忍直视。
各奔东西很多年后,有一次,他竟然千里迢迢来看我——虽然借口“公司出差,想着我们好久没见了,我顺路过来看看你”——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饭,沿着河岸走了两个小时,各自抽了几支烟,甚至话也没有说上几句,我就送他去了车站。那是深秋,炒栗子和烤红薯的甜香到处都是,我给他买了一袋栗子。隔着熙攘人群,他久违地笑了笑,朝我挥了挥手,我莫名感觉心如一片荒凉的废墟。成人之后,生活仿佛跌入一场盛大的静默,久别重逢的欣喜也只默默在心底波澜壮阔。
不过正是这次几近诡异的相聚,使他幸免于我后来对手机里旧友的浩荡清除,因为我总能从他远道而来看我的情意里咂摸出微末的温暖来,即便后来依旧联系寥寥,他也在我的手机里有着稳如泰山的一席之地。没过多久,他就发来信息,说他要结婚了。“恭喜啊,你终于也有归属了。当年就你一直按兵不动,我们还以为你有问题呢。哈哈哈。”我在微信上调侃他,给他转了红包。他过了很长时间才回复我,语气很客气。婚礼那天,我赶到他家,刚打了个照面,就被母亲告知冯暻临产,便急忙回去了。如今想起来也只记得徐祺从头至尾笑得很灿烂、很温柔,像一盏暖乎乎的灯,照着始终面若冰霜的程檑。
那以后又是漫长的失联,直至这则噩耗的降临。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天呐,程檑居然已经去世了。不得不承认,现在,我有些想他了。
三
临近出发,我才意识到这天是周日。我拍拍脑袋,只好打电话向冯暻解释,这样的事情,她倒不好说什么,只让我来哄失望的儿子——有一说一,听到儿子失落的语气,我竟有些高兴。说明这段时间的相处,总算换得他对我的一点点依赖与眷恋,百废待兴的时段里,“被需要”与“被爱”的珍重感便是莫大的鼓励。
出发这天,我左眼皮跳得厉害。“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哎,不对,好像应该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在心里纠结着。但在坐上飞机的那一刻,我坚定了前一个说法。管它呢,只要我相信一切都是最坏的,那么不管再发生什么,都只会更好。
毕业之后,我鲜少参加同学聚会——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冯暻的,同事间或家族里的聚会同样令我头疼。而今失业又离婚之后尤甚——这样说,倒显得我是在逃避,我是在自欺欺人地为自己的无能找补,我敏感得不可理喻。不过这样想也无妨,我就是在逃避,我就是在找补,我就是过分敏感,那又怎样?我从不相信一个人能够一以贯之地践行某个理想或信念,其中或多或少会有迂回的地段,想要将这越过越没劲的日子继续下去,就需要拆东墙补西墙,就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活本身根本经不起推敲与细究。婚嫁丧娶、乔迁生子、杯盏应酬……这就是人们在庸俗日常里搭起来的小小天地,作为变相倾诉、宣泄的树洞,作为幻想时刻的养蛊罐。我们很多人呈现出来的“好”都是徒有其表,内里的疮痍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内心又不够强大,不足以使得自己对手中的幸福深信不疑,便只能用言语、用揣测、用伪装尽力撑起那样一个光鲜亮丽的架子。
有次出差,我在车站碰见一个阔别多年的初中同学,滑稽地相认之后,我几乎是被他拖去那场临时起兴的同学聚会的。因为我初中是插班生,所以和大家都不太熟。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好。你呢?”虽然那时我和冯暻的婚姻已经岌岌可危。
“也不错。”
随后是一团坚冰般的沉默,大家都尴尬地笑着,低头抿一口酒。再随后,便是某一勇士开启话题,牵扯出各种旁敲侧击,各种逢场作戏,以“我们”的现状与模样,明贬实褒地感慨自己的人生。有些时候实在困惑,人这般的技能究竟是怎么训练出来的,再勉强的气氛都拿捏得何其到位,粗看一团和气,细看绵里藏针,倒使自己的不适感显得像小肚鸡肠。我甚至不禁反思,我在职位上的止步不前、我在婚姻里的进退维谷是否就是因为自己在这方面的木讷。
因此,这些年里,我陆陆续续与很多旧日的朋友断了联系,有些是我被淘汰掉了,有些是被我筛选掉了。剩下的,基本是些利益上注定了哪怕藕断也得丝连的人。毕竟,甘愿为之付出真情实意而不求任何回报的人总归只有一小撮,一路排到“朋友”这一栏里,更是寥寥无几。尽管我在网上常常看见别人说“朋友是自己选择的家人”,我到底是走过了愿意掏心掏肺地对待一个朋友、满心满脑都是那个朋友的时期,越来越清楚,能够做家人的朋友还真不是自己可以选的,大多是可遇不可求,是冥冥之中的天意。要知道,维系一段友谊,哪怕不求欣欣向荣,但求无功无过,都是难于上青天,稍有不慎就是热脸贴冷屁股的寒心,就是你添油加醋而我想入非非的算计。何必呢。本就是路过彼此的世界,与其拉锯至兵戈相见,不如好聚好散,安静来去。
失散在彼此人生的旷野,从来都是无法把握的必然。
四
我按照徐祺在短信里给出的地址,兜兜转转,终于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的荒凉角落找到了那家殡仪馆。熟悉是因为曾求学于此,陌生是因为那段岁月已经久远到恍若另一个时代了。负责接待的人是徐祺的姐姐,“你就是邹沣吧。我记得你,祺祺结婚时你刚来就走了,好像是因为你妻子要生了?”
我尴尬地笑笑。
她又问:“你孩子怎么样。”
我说:“很健康。”
“唉,”她叹口气,“这年头,健康就是最要紧的事情。”
寒暄过后,我询问程檑的家人与徐祺在哪里,她解释说程檑其实是孤儿,而徐祺因为这一切事发突然而太过悲切、疲累,今天要晚些才到——我这时才发现,相交多年,我居然对程檑的过往一无所知。我劝慰一番,犹豫着问:“程檑他……走的时候痛苦吗?”徐祺的姐姐意味深长地打量我一阵,说:“这病哪有不磨人的呢?幸而他走得很平静。”脸上却是讳莫如深的神情。我只当自己问得莽撞,而她是在为自己年纪轻轻就丧寡的妹妹打抱不平。
人已经来了不少,许是程檑没有亲人出席,便将他的同学通知了来。我们寝室剩下的三个人,以这样的契机重逢,没有询问彼此为何断了联络,少有的默契源于生活共性的不顺遂与不如意。而追悼会上其他人的哀恸,诸如“节哀顺变”的劝解,“英年早逝”的惋惜,都更像是清清嗓子,润润喉咙,然后就可以悄无声息地把话题引向各自的人生,不动声色地打探着、权衡着、炫耀着,最后又故作深沉地发表一番对逝者的追思,算是对这场无声的厮杀做个了结。不过,在他们循序渐进地推进这些明争暗斗的过程中,我还是油然生出许多感慨。比如,我了解到大学时隔壁寝室的一个男生,要么夜以继日地打游戏,要么不分昼夜地睡觉,勉强混得一张毕业证,直到孩子出生才痛定思痛、改邪归正,可浪子回头的故事以一场突然的车祸告终,那时他不过三十岁;还有我们班的班长,我与他并不相熟,故而现在才知道他毕业后没几年就因为一次起夜时的突发脑溢血去世了,而他是痴呆症遗传的家庭里唯一正常、唯一可以作为支柱的孩子……除却这些令人唏嘘的死亡,还有各种生活的离奇的蹉跎,这么看起来,命运的战役里,我好像已经算是幸运者了。活着的无力瞬间里,我们嚷嚷着生不如死,然而在突如其来的死亡面前,苟且偷生又足以使自己深感有惊无险,好像也变成了值得庆幸、值得耀武扬威的一种活着。
追悼会开始了。程序式的仪式乏善可陈,总感觉人们的真实情绪潜伏在某种约定成俗的哀婉之下,如同冰面之下的暗流。尽管只见过一面,但我感觉徐祺还是几年前我见到的样子,只是不再笑了,仿佛那盏暖乎乎的灯耗尽电源,终于熄灭了。黑白相片里的程檑依旧面容冷峻——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笑的呢?疑问一闪而过。之后,他的生平被折叠进了一份平平无奇的悼词里,被折叠进了徐祺没有感情的诵读中。苦闷的青春期过后,我很少想自己的身后事,即便是在我的父母去世的时候我都没有再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却在这时,越想越觉得悚然。刚转身想默默离开,就被徐祺的姐姐叫住了。
五
“那天我看到的时候,先是很气愤,气愤程檑从头至尾都在欺骗我。难怪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毫不在乎。然后我很快就不气了,真的不气了,我就是觉得很可笑。你想啊,他有勇气骗我和他结婚,却没有勇气把那些消息发给你——天知道他多少次把字一个个打出来又一个个删掉,也没有勇气骗我一辈子。而且啊,他和你的微信,往上轻轻一翻就到顶了。你知道我稍稍一翻就看见‘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的时候有多想笑吗?后面我就想,他不会是私下里经常和你见面吧?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我就又笑了,因为我太清楚了,他这些年根本就没出过远门。
“而你根本不知道他有这些心思,这就让他更可笑了,不是吗?我告诉你吧,程檑根本不是因病而死的,他是自杀的。但病死听起来更体面,不是吗?这是我姐姐和我说的。那个时候,我刚报了警,坐在窗台上,很惘然地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他。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寻死啊?我们都对他这么好,我们甚至情愿自己活得辛苦一点也尽可能让他看起来高兴一点。然后我感觉我很累,想靠着窗户睡一会——就一小会,因为我知道警察很快就要来了,我得休息一下才有力气回答他们例行公事的出自各种奇怪角度的询问。我有经验,我爸去世的时候我就经历过了。可是这时我姐姐来了,她抱着我,第一句话就是‘记着,他是病死的。他一直都有病’。
“放心,我不会怪你的,毕竟我也不知道这个故事里,我们谁错了,我们谁又没错。我只是想和你说一说,说一说这些我以后就不能再说出口也不想再说出口的真相。也不知道是他故意留下这些,还是天意如此,但如果说程檑这些年一直隐瞒你是希望你不会因此困扰,那我现在告诉你也算是对他的报复了吧?这个人真该死啊。不过程檑唯一没错的事情,就是没有和我要孩子,我可以了无牵挂地开始新的生活。你觉得我能够忘了他,重新开始吗?你不用回答我。我一定会忘了他,只是你永远都忘不掉了。原谅我,这是我唯一可以对程檑做出的惩罚了。”
徐祺将手机扔给我,转向我,双目含泪,嫣然一笑。
我不敢去看程檑手机的那个界面,不敢。那一列或大或小的绿色方框,被每个方框前的一小圈裹着问号的红色点燃了,熊熊烈火耀我致盲。那些无人问津的时日里,微信多少次“对方正在输入中”又多少次恢复平静,就像他的呼救、呐喊——连同我的,都弥散在了生活的巨大峡谷,连丝毫回声都无。原来,那晚江边的告别就是他含蓄的告白,那次不远千里的拜访就是他沉默的拜别。最终,我仍苦苦寻求一线生机,他却在自找的沼泽里放弃挣扎——说“自找”确实是我狠心了,但我真的自顾不暇。我以为的独立与自傲,其实是过分固执的懦弱,仿佛心里始终有个小小的孩子,哭闹着,撒娇着,让我能够找到一个借口回避不堪的真相、坚硬的世界。
从此以后,我永远不会知道他的爱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什么而开始,我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否配得上那份难以定义、难以归属的深情。而在那一刻,我想起了那些被我遗忘的承诺,接受了很多人的消失,接受了自己的活该。
我走出去,夕阳红得胆战心惊,却也冷得锥心刺骨。我面对一片无人的荒芜旷野,哆嗦着点了一支烟,慢慢蹲下,一点点哭出了声。
六
这周天气很好,远山浩浩荡荡地绿,天空浩浩荡荡地蓝,云朵浩浩荡荡地白。我准时抱着篮球,还有一个盒子,等在冯暻家楼下。冯暻把儿子带下楼,仍旧没有正眼看我,皱眉嘱咐道:“别带着他去喝什么碳酸饮料,吃什么垃圾食品。”顿一下,用不耐烦的语气加了一句:“今天记得早点回来,他晚上约了奥数课。”
我点点头,答应道:“放心吧。”然后我将礼盒塞给了她。她困惑地看着我,手悬定在半空中,犹疑着要不要把东西推回来。
“别多想,”我笑着说,“只是兑现当初的一个承诺罢了。虽然现在可能已经迟了,你也可能已经忘了,但希望你可以原谅我。”
然后我轻轻牵起儿子的手,转身走了。儿子很雀跃,一直在问我给妈妈送了什么东西,以及我们是不是又能生活在一起了。我想我要等很久,等他大一点、再大一点,才能告诉他这都早已不复可能,也没有挽留的必要,才能告诉他生活里种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的历程与伤怀,才能告诉他瞬息万变的命运里我们其实抓不住什么,聚与散在一瞬,爱与恨在一瞬,得与失在一瞬,生与死在一瞬……每一个瞬间里微渺的一点阳光、一点泥土,就是一线生机,就是生活的汪洋里一处可供栖息的岛屿。
于是我悄无声息地把话题岔开,然后躬身听他东拉西扯地说着这两个星期的零碎、幼稚但在他看来很值得分享的事情,内心平静得像午后的过堂风……我不知道,不知道她还在不在原地、有没有目送我们远去、会不会有些许的感慨,只知道我正努力地笑着,却很想哭。
2024年1月 初稿
2024年2月 较大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