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阳公主回到自己寝房,一踏入房门,就低下身来抱头痛哭,从三更到晓筹,又从夜半到天明。她已不知自己昏过去了几次,只记得其间不停地呕吐。
次日天才方亮,溧阳公主一刻也不愿呆在王府,这森严殿楼,万千人众,竟无一人可以信赖托付,她急欲出门,到城里去,到河边去,到森林去,哪儿都好,就是不愿呆在这个罪恶悖伦的的地方。可她方一出门,就有两名执戟侍卫围上前来,兵器一横,拦住了她,溧阳公主顿时明了,她知道自己将要一直被软禁在此,可她也没有退却,她死死地抓住武器的刃口,任利戟划破自己手掌,鲜血流过两段长柄。侍卫见此情形,慌乱不已,既不敢贸然抽出长戟任其走出,又担心如此僵持下去公主受伤会愈加严重,只得跪下来,告哀道:“臣下但行王命,殿下以死相逼,我二人亦难苟全,殿下…这王府之内,层层门禁,殿下是出不去的!”
溧阳公主放开了尖刃,把鲜血淋漓的手腕缩放至袖口,蹲神扶起了两名侍卫,转身便欲回到房里,她并非屈服于萧绎的威势,而是想到自己若执意要走,湘东王定要惩处下来,眼前这两名年轻的侍卫,或许还将因此丢了性命。她又最后回望了一眼远处,她的双眸暗淡,恨意消了,只剩下无奈。突然这双眼里又有了光,她漆黑的瞳仁里映出一个人影,而远处的那人也一眼便看到了她。
“殿下!”王琳惊叫一声,直冲过去。原来王琳心中挂念溧阳公主,虽然王府后庭,闲人不得擅入,但自己放心不下,便刻意训了一条靠近溧阳公主住处的小道,没想到竟看到如此一幕。
“没用的废物,到底是怎么保护公主的!”王琳看到溧阳公主的袖中不断有鲜血涌出,怒不可遏地骂道。也不管这二人俱是湘东王亲卫,自己无权插手。
两名侍卫均不敢作答,王琳走近了,盯着一名侍卫的眼睛,咆哮道:“快去通报太医。”
侍卫眼里惊恐之色更重,避开了王琳目光的责问,战战兢兢地答道:“大王命我二人死守在此,不得离开半步。”
“大王派尔等护卫公主,乃是保其贵体,如今公主殿下有恙,怎么还能像木头一样立在此处。”说罢,便往前走,要去看望溧阳公主,不想,这两名侍卫竟突然执起戟柄拦住自己:“将军…此是大王亲令…”
王琳装作不听,轻轻哼了声:“装饰宫门的扈从,还以为能拦得住冲杀战阵的勇将。”稍稍一推,便把武器拨开了,两名拦路的卫兵顿时被撞昏在地。他走到溧阳公主跟前,拜道:“公主殿下,可否将手伸出来,下官习武,也是常负刀剑创伤之人,医治金疮,也有一些经验。”溧阳公主怕王琳看到自己两手鲜血的样子,迟迟不愿伸出,看到王琳迫切慌乱的眼神,犹豫再三,才在他面前露出了一双鲜血如河流密布的双手。王琳一看到平日里细致纤巧的手成了这个样子,那一道道伤痕好似都刻在自己心上。但他不敢全部表露,强忍住悲痛和爱怜,只敢表达出关切:“殿下…这…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溧阳公主强笑一声:“不…不要紧,只是锐物不小心划伤了手掌。”溧阳公主很少说谎,她一开口,王琳便知道其中定有隐情。但此时已顾不上许多,他扬起衣摆,从衣角处扯下一块丝布,“殿下伤势不轻,须得先止住血。”他方欲将其递给公主,忽然见到公主双手尽是创伤,不能接物,只得冒险开口:“恕臣下不敬。”见公主微微点头,便走到公主身后,围住她的身体,绕过她的腰腹,将伤口严实包好,一边包扎一边皱眉说道:“伤势不轻,下官这就派人遣送殿下去太医署清创敷药。”
溧阳公主充满感激地看了一眼王琳,对他的提议却没有表态,开口问了一句:“王相公可知目下建康形势如何?”
王琳站起身,剑眉微蹙,无不忧心地说道:“自巴陵之战后,侯景逃脱阻截,虽元气大伤,但野心不减,天子之位,名存而实危,侯贼阴图篡位之日,料不远矣。”
“那父皇呢?”溧阳公主忘记了自己的疼痛,攥住王琳的双手,急切地问道。
王琳受宠若惊,想把双手抽出,又担心碰到了溧阳公主的伤口,只是小心翼翼顺势放下:“官家而今虽无性命之忧,但侯贼一日不除…则….”王琳因着忌讳,再不便说出,溧阳公主心领神会,听到父皇暂无性命之忧,心中自是窃喜,想到叔父欺骗自己,又是一片屈辱和悔恨。待想到父皇而今虽然无恙,但朝不保夕,原先的担忧又慎重了一层。
王琳见溧阳公主默然不语,安慰道:“殿下,湘东王今番约集众将于府中议事,便是商定伐贼计,而今贼众新败,又失天助。大王爰举义旗,纠合忠义,戡乱之业已近,匡复之功未远,料不出半年,定能收复建康。”
王琳虽口头上说完这激昂之语,心头却一点豪气不在,反而生起无限痛苦。建康城一定会收复,这是他所确信的,然皇都一旦光复,湘东王肯将宝座拱手让与他人吗?这皇帝究竟是要湘东王来做,而当今天子萧纲,无论是死于侯景之手,还是死于萧绎之手,总难逃一个死字。湘东王爱惜名声,这种犯上的罪名终究还是要我们这些臣子私下底做!可要自己去做这此弑君的逆行,还不如战死沙场了痛快!一边是对自己栽培有家的恩主,一边是皇梁至尊的天子。这个抉择成为了悬在他良心之上的一把利刃,一日不予消除,他便觉得自己是个纠缠义利的小人,是个摇摆不定的懦夫。他甚至想过,最后让侯景来弑帝,谁造的孽,谁便来承担这个骂名。或许这是所有人都最愿意看到的情形。如此,湘东王可以高举为先帝复仇的大旗,自己也可以了无牵挂地投身疆场杀敌就义。当然,在溧阳公主面前,这些心里话王琳都隐去了不说,他既不愿溧阳公主再平增苦恼,毕竟无可挽救,也不想背后败乱了主公的声誉。
而溧阳公主听了王琳这些话,心中也有一番难以开口的痛苦和犹豫,说什么为国除害,说什么替天行道,不过是役使万姓之力,全其一己之私,想到七叔昨晚的所作所为,心中更是如堕冰窖,不论侯景与萧绎孰胜孰败,孰王孰寇,自己的父皇,和建康城里的数万百姓,怕都是凶多吉少。这些话她也没有同王琳说,她连昨日萧绎的兽行都隐去了不说,因为她明白,王琳一直把萧绎当作恩主看待,自己若告以实情,王琳或许未肯全信,纵是他对自己所说不疑,也难以同湘东王抗争,反而会给王将军带来性命之忧。一个大胆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心思,只是如何付诸行动,仍是束手无策。
王琳见溧阳公主默然不语,不知心中所想为何,便朝远处的亲随招手,有一个身材魁健,满面虬髯的黑脸男子过来了,王琳便对其嘱咐道:“陆兄弟…你快将公主护送至太医署医治创伤…出行务必小心隐蔽。”
“王相公放心,此事包在陆某身上。”此人便是王琳麾下长史陆纳,说完便朝公主行礼。王琳也对着溧阳公主告别道:“下官还有军务在身,还请先行告退。”溧阳公主点了点头,便一路跟随着陆纳越走越远。然而他们没注意到的是,那两名亲卫早已不见,方才发生的种种事故,他们尽数看在眼里,正要飞速禀报给湘东王知晓。
只因方才绕了远路又替溧阳公主包扎伤口,耽搁了些许时辰,王琳走近议事大厅之时,其余诸将,均已列坐。王琳心中一阵愧疚,向湘东王和诸同僚致歉。王僧辩在巴陵一战立下卓越功勋,被尊赐首席,见王琳迟来,半是责怪半是戏谑地说道:“子珩将军莫不是是陪佳人去了。岂不知待我军翦除侯贼后,依功行赏,以王将军之帅才,珠玉美姬,所得不可胜数,何故贪恋这一时春光?”余下众将跟着一齐哄笑,王琳脸上心下好不尴尬,自知理亏也不加辩驳。
萧绎待众将欢笑完毕,做了肃静的手势,“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今侯贼新败,尽失江州之地,然京口、广陵、三吴之地尽归于彼,以为后应,不可掉以轻心。北有强齐,西有狡魏,不可不速战速决。君才将军,今命汝为大都督。交州刺史陈霸先早前来投,汝可联络于彼,会师江北。宋龛、王琳各率其部,受大都督节制。共立勤王之勋。”萧绎对于战局的分析和人事的安排清晰得当,座下阵阵佳绩一片称赞拜服之声。正在此时,却有两名侍卫求见,萧绎颇不耐烦,方欲将其撵走,突然心念一动,赶忙宣其上殿。侍卫趋至其跟前,附在身边耳语了几句,不敢把目光望向王琳,便退下了,王琳顿觉不安,只怪自己当时太过鲁莽,也未及请示于大王。众将士也惊觉店内突然换了气氛,萧绎却只是笑了笑道:“素闻子珩将军为人豪迈,你的部下也是一样不羁的性子,方才出去,竟把我的门令给打伤了,只盼得沙场之上,也能如此奋勇。”众人虚惊一场,原来不过是下人的争端。只有王琳心头一沉,萧绎故意将溧阳公主隐去了不说,这其中定有隐情,然而他只看到疑点,却看不到祸根,已就此埋下。
集会的后半段变成了例行的歌功颂德和空谈花样,怀抱着建功立业、光荫子孙的报负,将士们一齐离开了朝堂,只有王僧辩仍立在远处,等候着湘东王的指示,他的心头一阵窃喜,不是因为被命为三军统帅,若仅是如此,则方才在议事之间,就可交待于他。湘东王独留他一人在此,乃是将其看作了目前最足信赖的心腹,而密谈之事,也定是极为机要,如此待遇,以前常是王琳的荣宠,而自己以前甚至因为与湘东王意见不合,被其当场砍伤要投入狱中。而今形势异变,自己才终究是有了用武之地。
“君才将军可知寡人为何独留你在此。”
“臣下不知。”莫说他此刻不知,王僧辩就是心中一清二白,也不敢直言,人主的心思不能妄自揣度,又何况如萧绎这般多疑多忌。
“将军试想,寡人方才议定了诸多事宜,是不是漏掉了一件?”
“大王是说…当今天子的安置吗?”王僧辩见萧绎如此问了,此时若再不敢答,反会被主公认定为蠢笨,为臣之道,便是介于这一进一退之间。
“哼,什么天子,我早先就昭告天下,萧纲是受奸人挟迫,建康发出的一切号令,本王一概不予理会。而今出师之际,自然少了言家口实。侯景他意图制天子以令诸侯,梁境全番又有哪一个服他。”
“是...是,大王见识深远。”
“空谈无益,我只问你,平贼之后倘嗣君仍在,卿将何以处之?”
王僧辩见萧绎并未作答,又将问题抛给自己,可自己又如何敢说出这大逆不道的话,慌张说道:“臣下何能做主。”只得把这个难题再推给主上。
萧绎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一字一句,冷冷说道:“六门之内,自极兵危。”
王僧辩心中一惊,虽早就料其将有此图,但萧绎如此果断干脆的命令还是令自己不寒而栗,心中更多的还是犹豫难决,若要自己行弑君之实,则自己太原王氏一脉声名势必受损。梁国之存焉,至今不过五十年,而这世上的帝国如狂风激流,虽然来势汹汹,但其兴也忽,其亡也勃。唯有家族是岿然不动的老树,看似不过是森罗丛林中的寻常一株,却能任风摧水漫,而屹立不倒。自己的宗族,历经千年的高门大姓,不正如这直上百丈的华盖大树?难道可以为了保全以一个兴亡不定的朝廷,而辱没了家族积攒百代的威望?实在太过短视,不论如何考虑到身家利害,王僧辩对于弑君一事,仍是难以答应。
“讨贼之谋,臣当其任,成济之事,请别使人。”王僧辩的声音不大,态度却是十分坚决。
萧绎听了,也不见怪动怒,微笑道:“我知将军之虑,将军但尽心伐贼,余下之事,自有子珩将军代劳。”
王僧辩一惊,王琳不是萧绎爱将?为何要将此事交与他做?难道湘东王的宠妾一死,他对自己这个姐夫也连带着恩断义绝了?心头一阵窃喜,虽不知此事到底为何,还是试探性问道:“以子珩将军的个性,臣恐怕其难从命。”
萧绎用一只独目盯着王僧辩:“不需要他从命,这点小事,君才将军也不明晰吗?”
王僧辩望着萧绎脸上愤恨之色,顿有所悟,连声应允。虽不知萧绎与王琳如何生的嫌隙,但既能全己名誉,又能将凶事推到那个后生小子身上,心中早就飞速拟好策对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