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非常的灼热,像要把地面烤化了似的。但即使这样的正午强光,也只是照进小巷片刻的光阴,不经意间它就挪动双腿跑掉了。
小巷很阴深,一直绵延到望不到尽头,早上的阳光照不进来,晚上的夕阳也照不进来。小巷里的人似乎习惯了,他们需要阳光的时候也很少。
小巷的两排全是住宿旅馆。中间长长的过道形成一条很深的长巷,积满了两排房子的阴影。
手提行李或者背包的旅客从巷子那头进来,第二天或者更久又从这头出去。他们总是忙着赶车,他们最在意的是手上的表针指数,他们从不在乎旅馆和旅馆门前是否照进了阳光。
而小薇是在乎的,小薇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天阴了,下雨了都会影响她的心情。但自她来到小巷后,发觉小巷天天都是阴天,这导致她的心情总是转阴不晴。
同龄人在这个年纪正在上学,她帮忙照看的这家旅馆的房东女儿,她们是差不多的年龄,她在读书,而她不得不早早出来帮工。过早地来体验社会生活。
她以为自己是不幸的,但是当她来到这个小旅馆上班后才发现,像她那样的人多如草芥。如果这也算不幸,那比她不幸不如意的人也太多了。
这里完全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这里聚集了城市最低层人的生活,到处都是像她那样没有背景的人。只是他们都早已踏上了生活的征程。而她,站在阴影处的巷子口,觉得前面的世界似一股黑流,跳进去需要莫大的勇气。
说这里完全聚集了三教九流的人完全没错,这儿真的什么人都有。看似那么简单平凡的人,却一个个又都是狠角色。
就说巷子口那两个中年女人吧,摆地摊卖些小吃。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两两相对。两人卖的东西也都一样,油炸土豆条,炸豆腐干,臭豆腐……很简单的几样东西。但却是当地小吃的精髓了,大街小巷没一个不爱的。
她们两人除了供应巷子里各家旅馆的客人外,街面上涌来客人也不少,附近做小买卖的摊主,帮工的,进出巷子口的路人……都是她们的顾客。
左边那个女人从眉心到鼻子有一条很深的伤疤,让人一看就知道那里一定有个故事,只是没有人知道故事的始末,因为她从来不会提那道伤疤的来历。
她脾气暴躁,是个急性子。看得出她对顾客的态度随时处在忍耐中。
右边的那个女人则一看就是好脾气,总是一副笑容挂在脸上,沉静而内敛。客人要东西后,她总是先用微笑安抚一番,再不慌不忙地开始做。
两人虽然卖的是一样的小吃。刀疤摊主的调料给的多,葱,香菜,辣椒,折耳根等佐料放的多,味道要好吃些,但主食给的少。
温柔摊主给的主食多,佐料却少。老顾客会依据自己的需求各取所需,分别走向两位摊主那儿点吃的。
最忌讳的是那种问了这家,周旋一番后又跑去另一家光顾的客人。常常有那种不懂事的生客会干那样的事,惹得两位摊主心里不痛快。
这样的小矛盾积累的多了,终于发展成一场一触即发场面惨烈的事故来。
那一天,不知为何两人积蓄已久的怒气爆发了出来,像一下子给点着的煤气,“嘭”!火苗窜得老高。那一刻,她们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脚尖蹦跶的老高,开始破口大骂,唾沫星子直溅到对方的嘴里去了。
大概因为常时的相处久了,彼此都知道一点对方的小秘密,于是互相揭发对方的老底,再添油加醋地诋毁一番。
那一天她们吵的激烈,各自的男人也加入了这番战斗,从前两人吵架,两人的男人都是劝架的那个。那一天两家人不顾一切,甩开了膀子开始干架。
刀疤女的男人很斯文,平时很注重仪表,衣服也总是穿的很整洁,皮肤还白。这时也急得脸红脖子粗,但一急他变得口吃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后来他索性只重复说简单的一句话,或者反复地吐出两个字,如:"操蛋","傻逼"。
温柔摊主的男人平时总是一副痞子的模样,走路时敞开衣襟,嘴里一边叼着烟斗一边哼着小调。他说话极快且狠,毫无顾忌。他最喜欢吹嘘自己是黑帮老大,讲自己以前怎么称霸江湖的事迹。但一旁的其他摊主则说他是个怂货,他讲的那些事情,别说他参战了,吓得屁滚尿流的那个就是他。
这时候他们互相可以匹敌的对手明显分出来了。于是刀疤女对决温柔女的老公。刀疤女的老公则对决温柔摊主,两家吵得不可开交。
唇枪舌战到最后,终于实枪荷弹地打了起来,彼此把对方的摊子给掀了,两家人交织在一起,幸好有劝架的死命拉住他们,才不至于双方伤亡惨重。最后双方都只是有些微的皮肤损伤之类。
第二天两家都没有出摊。从前他们不管遇到什么大小事,都不会撂下摊子不管不顾,不管天晴下雨,他们都会风雨无阻地按时出摊的。这一次,看来真的伤了元气,需要在家好好修复一番。
虽然是摆个地摊,但巷子口的生意可一直都是很好的。那么仄逼的地段,那种生意,仍然羡飒了很多旁人。那个位置,仍然有许多人惦记着的。
或许是因为知晓这一点,两家人并没有歇多久,又相继出现在了巷子口,仍然把各自的小吃摊经营得风生水起。毕竟,这是他们维持一家人生计的根本。
小薇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扫客人走过后的房间,换洗床单,给新来的顾客做登记。看起来很简单,但生活却波涛暗涌,远超过看起来的那样平静。
她刚刚来这小巷里,头几天就看到了摆摊的两位大婶上演的一场好戏。但那只是别人的事。事情出在别人身上是故事,若是出在自己身上可就是事故了。这表面看着宁静祥和的旅馆,暗地里却并不太平,黑夜里发生的事简直让人无法想象。
小薇那天早上醒来后,一同做事的阿姨告诉说昨晚遭贼了。防盗措施她们一向做得严密。一楼的大厅门是反锁了的,再就是通往楼顶的小门也是反锁的。两处都严丝密封,锁也没坏,贼怎么就跑了进来偷了东西呢?
旅馆里进进出出的人太多,总是很晚了,一些客人还夜不归宿。另外一些人凌晨三四点就要出门去赶车。小薇和阿姨的卧室就是一楼大厅的楼梯间,只放得下一个床垫,非常的狭窄低矮,人进出要弯着腰,勾着头。说是一个大的可供睡觉的箱子倒是非常贴切。
昨晚两人就在一楼楼梯间睡觉来着。说是睡觉,其实还不如说打盹儿。因为常常是整个夜晚都有人进出,如果旅馆未住满,半夜了有人来住宿也会给他登记的。要不就是喝醉酒的客人半夜从酒吧回来,叫嚷着开门的……小薇和阿姨总是和衣而睡,没有任何一个晚上能够好好地睡个整觉。
但就是在这样的夜晚,旅馆里的东西被偷了个七七八八,房间里最贵的电视被偷了十几台。小薇看着阿姨的脸色慢慢从苍白转为紫色,嘴唇被她咬得出了血。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身体也微微发抖。
这是小薇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她大脑一片空白……
小薇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房东老板娘,老板娘气得咬牙切齿,纹过眼线的一双细眼睁得铜铃那般大,着实让小薇心惊胆颤。她把阿姨和小薇骂了个狗血喷头,一边报了警。
警察来后,得出了被盗原因,猜测贼于昨天白天潜伏进旅馆,一等天黑,客人睡熟后,用身份证那样的薄卡开了门,盗了电视,然后由天楼的小门而出,成功盗取了那么多台电视。
看着老板娘哀求警察帮着查案,而警察也保证说一定会努力办案。小薇一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电视里那些勇抓歹徒的事说的不就是眼前的警察同志吗?等到他们破案,老板娘就会收回所有的损失。事情就会圆满结束了。但警察刚走,老板娘就与她们算账了。
电视机一共折价一万多,让小薇与阿姨平摊,拿她们俩的工资做抵偿,分别要两年的时间才能偿还得了,就是说小薇与阿姨这两年哪里也不能去,得好好地呆在这里用劳动来偿还。
小薇有些呆了,警察不是帮在查了吗?不是能够抓着贼了吗?为啥还要她们来赔偿啊?
老板娘像是看透了小薇的疑虑,她迎着小薇的目光,马上给出了小薇的答案:"警察只是备案,别以为老娘不晓得,他们只是装装样子,谁也不会玩着命去追贼,他们有啥屁用!偷东西的都是亡命之徒,没有任何人敢惹。怪就怪你们太大意了,是你们严重失职,不给你们点教训,怕是下次贼把你们俩偷走了,你们自己还不知道呢。“
两年里拿不到一分钱,要像个奴隶一样地白白干两年的活!当小薇把这个不好的消息告诉母亲,以为母亲会气得反对一下严酷的老板娘。但母亲跟第一次把她交给老板娘的时候一样,让老板娘可以任意使唤她,甚至打骂也可以,尽管着她用。又说这可都是她们自己没看住贼的缘故。说小薇多么的不懂事,别人家的女孩都在挣钱补贴家用,然而小薇都干了什么事?
小薇的心凉了下去,太阳此刻正当空照着,只是因为有些微的偏差,巷子里就仍然见不到它撒下的光芒。小薇第一次觉得余生如此漫长,像那望不到头的深巷。巷子里那长年累月的阴影将她淹没,甚至要漫过她余生的时光,如此绵长,如此苍凉。
接下来小薇和阿姨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垂头丧气的。但对盗贼的防守不能松懈,所以每天高度的绷紧了神经。小薇一度认为所有人都看起来像贼,但结果都不是。盗贼至此后没有再来过,但警察也没有兑现他们的诺言,他们没有抓住贼,连盗贼的头发丝也没有抓到一根。
小薇没想到在这里还会遇到峰,峰穿着让人眼花缭乱的迷彩出现在旅馆的时候,小薇有些措手不及。
峰有着灿烂的笑容,眼神清澈,时而狡黠,有亲和力,有感染力。峰带来了很多故事。他在军队里的做的离奇训练,他和他的臭兵战友的许多臭事。还有他们出街或出差顺便抓贼的故事,他讲他怎样以一敌十,智斗劫匪,是怎样的一个孤胆英雄。那样的故事很多,几天几夜也讲不完。
小薇这时就恨那伙恶贼,为啥就那么心急,就不能等到峰来的时候再偷吗?若是那样,盗贼们可是一个也跑不掉的,那样她就不用在这里卖身还债了。
可是另一面,她又希望峰其实不应该这时候出现的,她总觉得自己应该等到最好的时候才见到他。现在自己的生活一地鸡毛,而峰就在这样的时刻出现了,真的太不应景了。这情形,就像自己家里正乱糟糟一团,自己也是灰头土脸的,此时客人却来登门拜访了一样,真是有些尴尬。
但是要梳理好自己的情况,犹如从新梳理一遍自己的人生,那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
只是没几天,峰就被打了。是巷子里的混混,并且是以教训他招惹了别人的女朋友的名义。
当小薇看到峰的时候,他面颊上有伤痕,眼角处有一块瘀青。他带着一脸的苦笑,笑容颇有深意。“被你男朋友给打了!怎么那么没有眼力?找那样一个男朋友?”
这让小薇大惊,尤其是他说的话更让她吃惊,她的男朋友?她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男朋友好不好?
可无论小薇如何解释,峰还是不相信,说自己不会无缘无故被打。
小薇终于想起来那人是谁,是长期混迹于旅馆的一个混混,以赌博为生。他曾野蛮地让小薇做他女朋友,被小薇回绝了。但他仍不死心,在小薇打扫房间的时候,他曾想对她图谋不轨,那一刻小薇想用尖刀划破他的脖子。这样的一个流氓,没想到他居然单方面地对外宣称她是他的女朋友。
小薇曾幻想过与峰的很多次相见,每一次都温情而美丽,让她流连忘返。但绝不是处于现在这样的情况下的。那些幻想承接了他们美丽的过往,她以为他们之间必定有一座桥梁,能过度到他们的未来。
他们都是来自大山里的孩子,彼时他们在同一所中学读书。常常星期五的下午相约一起回家,一路上要爬山,经历河滩,会经过很多个村落,会遇到恶狗,豺狼。峰总是会为她驱赶豺狼,把自己带着的馒头分给她吃。并且十分的细心,小薇常常忘记带夜里赶路时用的手电筒,但峰一次都没有忘记过。
山区的路十分凶险,有的地方需要攀岩,有的地方过道非常狭窄,有的地方一不小心就会跌落进山谷,也许会粉身碎骨,尸骨无存。小薇每走一次都十分地害怕,要不是去城里读书,小薇也许一辈子都宁愿呆在山里,也不要涉险走那么陡的山路。
每星期必须回家去拿的生活费,让小薇十分地头疼。但每逢星期六,回家去的人多得可以组成一支队伍。只是他们都是来自各个村落的人,目的地各不相同。小薇他们那个村读书的人本就不多,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孩子。最后能与她走到底的也就是来自邻村的峰了。所以后来她若是要回去,就会及时地与峰联系。
他们一起经过了那么多危险的山路,其间总有心惊胆战万分小心的时刻。但她唯一记得的是他们经过河滩的那一晚,那晚月亮很圆很大。学校放假,他们急着赶回家去过中秋。河滩上全是灰色的沙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有些闪闪发亮。而月亮就像挂在他们头顶一样,整个画面像是童话一般,他们就是那个世界唯一的主角。
那天他们本来就走得晚了,到达河滩时更晚,但小薇却觉得自己可以一直待到天亮。峰也说那晚的景色很美,他说那是他一生看过的最美月光。走了那么远的路,两人都很饿了,他们把沙地上的花生连根拔起,正是花生成熟的季节,吃起来特别的甘甜。
再后来小薇辍学,她再没有与峰一起回家过,没有一起爬山涉水,一起经历那些危险的山路,美丽的 河滩。再后来村子里通了公路,那些原始的行走都成为历史,村里的人们赶集再不用背着大背篼小背篓爬山涉水。而他与她的过去似乎也成为了逐渐被遗忘的历史。
只是小薇没想到的是他们会在城市的小巷里相遇。
他们在不同的人生轨迹里各自行走,她看到他们的交集,那都是过去。她猜测他的猜测,他一定是那样想她的,过早地辍学,家乡里这样的女孩子都早已结婚生子,她应该也不列外,那样的女孩虽然早早地结了婚,但丈夫总是不怎么样,不是赌徒,就是酒鬼,不然就是 打老婆孩子。她一定也是走了那样的路,却要在他面前逞强,装着不认识那个男人。那谎言是多么地拙劣,他们俩明显地都住在宾馆里,天天朝日相对。
小薇不知道那个混蛋究竟给峰灌输了什么,让峰那么地相信她和那个恶魔是一对。其实她现在的人生正处于水深火热,她好想逃离,她此刻就希望峰能带她逃离,像很多年以前一样,他带她翻山越岭,跨过一座座大山。他会是她的英雄,现在,他也会带她跨越这一座巨山,他是她的黑马王子,当她遇到困难时,他总会冲在前面来救她。
但是小薇没有等来他的救赎,峰离去了,是不告而别。当小薇在小巷里再也寻不见峰的身影后,巷子里正吹着穿堂风。由于没有经过阳光的过滤,这风吹起来让人异常寒冷。巷子里的阴影太深了,再一次地,小薇觉得它淹没了过来,浸透肌骨,淹没至头顶,她就快窒息。
小薇可以想象峰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走得那样悄无声息,让她好笑的是她脑中幻想的什么黑马王子,白马王子,她幻想他们总会骑着骏马来拯救她。现在她明白了,其实这世界根本没有别人能够救赎得了你的世界中的你,唯有自己。
暗夜中的小薇会磨砺自己钥匙扣上新增的小刀,她发誓:若是那个混蛋敢再来招惹自己,就与他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