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朱

“我得了癌症:)。”我在家收到小朱的微信,“癌症”两个字后面还有一个笑脸符号。正是午后,阳光那样好。好到令人不敢相信,是看错了?

我想起上一次和小朱见面,那时我刚好换了工作,小朱约我见面,她也才到新公司上任,我们两个公司离得不远,于是一起吃了个午饭。那时我就发现她的异样,她的左眼向内,似乎被什么东西拽着,不能自控地朝右斜睨着。

“我现在看到的是两个你,”她笑着对我说。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已经三个月了。”小朱说,就仿佛在讲她最近买了一件不称心的衣服,“换了几家医院检查,连住院都住过啦,还是查不出来个所以然。有个医生说是交感神经失调,让我好好休息,我也看中医,吃了中药,可也没什么用——呵呵,不管啦,这也是另一种看世界的方式么!”

我们走进一家耶里夏丽。

“我请客。”小朱爽快地说。

我坐在她对面,她一抬头,我便不自觉地将视线挪开。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可是她却非常平静,这种平静完全是超然的,她也提到了另一种可能:重症肌无力,这种病从细枝末节的地方开始发病,渐渐扩散到全身,最后失去自理能力,甚至无法呼吸。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她笑着说,“明天我去看新的中医,针灸,我同事的老公也得过类似的病,扎了三天就治好了。”

看上去她完全是乐观,开朗。她故意侧过脸,或者眯起眼,免得使我难受,而我则慌不跌地给她一个笑容,生怕给慢了。

“可笑的是,”她告诉我,“我不是刚换工作到这家公司么,有人就在背后闲言碎语,说我是因为得了病才被上一家公司辞退的,呵呵。”

她的工作情绪没有受影响,她照样去面试新员工,照样主持公司会议,她还给我讲了住院期间的趣事:她和病房里的几个大爷聊天,其中一个大爷快八十了,还和她打听附近哪儿有红灯区。“大爷生命力可旺盛了。”她笑着说。

饭后,我们各回公司,她在楼梯上还说了一句:“我现在走楼梯特别容易摔跤,所以干脆闭起一只眼睛走。”

这就是我上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当时虽然颇为她担心,但过后别的事情一忙,也就淡忘了,心里还存着侥幸:找中医扎针真的有效,把她彻底治好了也未可知。


然而过了一个月,就收到了这条消息。我震惊的同时也不能理解那个微笑符号的意义。况且,小朱在我的记忆里素来也不是这样的呀。

我记忆里的小朱,就像最初见到她的时候,在教室前用力地擦着黑板,然后转过身,用她不怎么洪亮的嗓音叫大家安静,我记得的她总是匆匆忙忙,好像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好像身上担着天大的责任。她是高中班长,却操着做妈的心,班级里的大小事务她都要照顾,比班主任还忙,我们班主任是一个闲散的人,经常不出现,小朱因此就更劳心劳力。她总是蹙着眉,脚跟不点地,对同学苦口婆心,在我心里,小朱是这么一个形象。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还是戏谑地喊她“班长”。

还有一项记忆是她长跑很厉害,虽然她个子不高,瘦瘦小小,却有惊人的耐力。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问她。

“脑瘤,见面说吧。”她回答。



几天后,我们约在一家茶餐厅,一见面她先给我一个盒子,笑着说:“生日快乐!”我的生日快到了,她的生日就在我后面几天,我俩同一个星座,我完全忘了这事儿。我接过来,是一个运动手环。

“谢谢呀!”

“好好运动哦,我现在每天都戴着,提醒我走一万步。”

菜单拿来了,她推给我:“你点吧,听你的。”

我胡乱点了几个菜,见她兴致这么高,我都不知道如何提起她的病。反倒是她主动满足了我的愿望。

“告诉你,我的这个病呀,真是中彩了!”她笑道。

“怎么说?”

“我得的是一种罕见的癌症,几百万人里面也就一个,就这么说吧,全世界也没几个,中国大概就二三十个和我一样的病人吧。难怪医生查了那么久都查不出病因。”她仍是笑盈盈的。

“天,到底是什么病?”

“脊索瘤。脊椎的脊,绳索的索。脊索瘤。是一种特殊的肿瘤。”她笑着解释,“这个病是与生俱来的,因为它的病因是胚胎在发育过程中分泌的脊索,也就是让脊髓生长的物质没有退净,残留在体内造成的。如果残留在头部就发展为脑瘤,一般二三十岁发病,如果残留别的地方就发病在尾椎和脊柱,一般五六十岁发病。”

她又加了一句:“也就是说,我这个病,是一出生就有了,只不过到现在才发呢。”

她的语气好像在说“我可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呢”。

“这么说,你确实是中彩了!”

“你知道么,我觉得这个病是老天给我的礼物。”她笑着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辞职,想不干了,接到病理报告的时候,我一下子松开了,好像松绑了一样,特别开心,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辞职!”她确实看上去一身轻松——如果没有她的斜视,如果没有她脑袋里那颗瘤,我真忍不住要恭喜她了。

“你知道,我毕业以后工作运一直不错,先是去一家市场调查公司做乙方,后来又调到外企做甲方,现在在合资公司做领导,每天工作也不多,挺轻松的,钱又不少,但我始终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她说,“我一直就想辞职,但是每次都考虑到我老公,孩子,总是下不了决心。”

“你真逗,”我说,“辞职的动力,竟然是一场大病。”

“以前在公司里,大家都叫我朱总,我总觉得叫的不是我。”她笑道,“辞职完,这两天去公司收拾东西,同事看到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叫我了,哎,那感觉很微妙。后来有一个人叫我‘小朱’,我突然觉得,对了,我找回了自己,呵呵。这才是我,我不是什么朱总,不是什么主管,不是什么领导,我就是我。”

我吃着菜,听她娓娓道来。

“说实在的,我感谢这场病,我终于可以停下来想想我到底要什么。”她说,“并且我一直在想我的病和家庭的关系。你知道,我爸妈从我小时候起就每天吵架,我一回到家就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学习,因为不想听他们的争执,现在他们仍然天天吵,但我妈又总是不肯离婚——她怕别人说闲话。我甚至觉得我的发病也和从小的压力有关。至于对家庭的责任,我已经想过了,我工作这些年几乎没有休假过,我这一辞职,就想彻底什么都不做,带着女儿出去玩玩,她一直说想去热带,我要好好陪陪她——谁知道还有几年可陪呢?孩子长大的这段时间才最重要不是吗?我这一病,突然就让我把许多问题想通了,什么赚钱,什么工作都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真实地活过,有没有用力地爱过,有没有给自己留下有价值的回忆。”

“你老公呢?”

“他挺好,”她笑了笑,“我病了他反而对我更好了。以前我顺风顺水的时候,他并不关心我,冷言冷语我也听多了。我很早就想离婚了,考虑到孩子还小就一直下不了决心。”

“这么说,你真是因祸得福了。”

“我不管他,反正我辞职了,我自由了,对了,你推荐个老师给我,我想学画画,以前就一直想学。”

“我说,别人得癌症都痛苦不堪,你倒好,活蹦乱跳,还那么开心!”

“是啊,我感觉我没有病,我只是脑袋里装了个定时炸弹。趁它没爆炸,我得抓紧时间享受人生啊。”

我们都笑了。

“那你打算怎么治疗呢?”

“哦,忘了告诉你,这种病是不可能根治的,也就是说终身都有复发的危险,而且是百分百的。”她说,“医生说要先开刀,然后做化疗——不过普通化疗药物对脊索瘤是没有用的,得用质子射线治疗。国内还没有这个技术,所以我可能要去日本。”

“那很贵吧?”

“一次三十万,欧美更贵。”

“三十万?!能维持几年?”

“五年,十年,说不准,有些人二十年还没有复发,也有人过五年就复发了。”她的笑容有些暗淡,“因为得了这个病,我加入了一个QQ群,就是这个病的病友群。里面人也就二十几个,有的人为了治病几乎倾家荡产了。我认识其中一个女孩,只有26岁,她结婚了,婚后不久就发病,为了治病已经花完了所有钱。她很害怕,她不断问我:‘如果复发我该怎么办?’她也问她的老公,他告诉她:‘钱已经花完了,再复发我也没有办法了。’他也不是不爱她,可是现实很残酷的。她很担心过几年复发,她老公就会离开她。我对她说,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未来都不可预料,虽然我还有些积蓄,但我也说不好哪天就发病了。钱不是万能的。如果你把每一天都当做生命的最后一天,就要珍惜当下,过好每一天才是。”

“恐怕这安慰不了她啊。”

“是的,她还年轻,她还需要多一些人生经历。”她微微一笑,“你知道为什么我能这样平静地对待死亡?”

“为什么?”

“因为我死过。“她说,“你还记得我出过车祸吗?”

我想起来,那时候刚工作不久,她坐车去办事,半路上车子和一辆大车相撞,撞断了她的锁骨和一条腿,司机和坐她旁边的同事都死了。

“那次对我震动很大。我亲眼看着车子被撞,看着同事被撞死,看见血。那一刻死神离我一尺之遥,我感觉自己已经死了,真的,你死之前脑海里会把你的一生都过一遍,那一个瞬间很长,虽然实际上很短。你还记得一年前我们见面那次吗?我们不是在红坊里散步,聊了很多玄之又玄的话题吗?那个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会生病,但我似乎对死亡特别敏感。有一次公司请了一个心理咨询师来给我们做团建,老师要求我们观想死亡。我立刻就能进入特别深的冥想,在我的观想里,死亡是一片星空,在遥远的深蓝的星空的那一头,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对我来说死亡并不可怕,也并不遥远,它就在我们生活中,它是一段旅程,就像生命本身,它也是一种醒悟。后来团建结束,心理老师对我说,她没有见过我这样的人,她说我对死亡的领悟特别深。或许这是老天为了保护我,给我的本能吧。”

“这么说来,老天对你还真不薄。”

“不薄,不薄,”她笑道,“从今天起,我可要为自己活啦。来,喝一杯。”

我端起茶杯,“恭喜!”


大半年后再次见到小朱,是在一家咖啡馆里。那时我听说她的父亲去世了,而我也刚参加完伯父的葬礼。我们两个都有些低落。她已经开完刀,去日本做完化疗,那时她的视力已经恢复了大半,斜视也几乎看不出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又是一个健康人了。但是很明显地,她不如一年前那么欢乐。

我们说起了各自参加的葬礼。她的父亲是尿毒症去世的,他并不是她亲生父亲。但她不放心她妈妈的照顾——有一次她不在,她妈偷偷把她爸的透析停了。所以她只好亲自去照顾继父。

“人到了死的时候,真的会把这一辈子没有实现欲望和痛苦都爆发出来。”她对我说,“我爸死前已经神志不清,他只会不停要吃,吃,并做出吃东西的样子,除了吃之外,就是骂人。我是看着他咽气的。他死后还不到十分钟,就被送进了太平间。真正是尸骨未寒。你知道吗,我摸了摸,他的手还是热的。可医院就是这样,根本没有停灵一说。葬礼也特别虚伪,葬礼主持人故意用那种悲痛的声调宣布死亡,说出一番和死者完全不相符的赞美之词,什么‘爱岗敬业’啦,‘和睦同事’啦,‘热爱生活’啦,‘有责任感的好丈夫,好父亲’啦,拜托,那根本不是我爸!下面的人还要假惺惺地哭呢!轮到我致辞,我就自己准备了一套台词。我只铺叙事实,然后我说:‘我父亲今天去了天国,恐怕那里又多了一个吃货了。各位来参加我父亲葬礼的人,都是他生前的好友,亲朋,你们一会也要多吃一些,这样我父亲在天之灵看着也会欣慰的!’”

“哈哈,你居然这么说。”

“是呀,我死的时候可不希望我女儿给我歌功颂德,说一些漂亮的废话。”

“那倒是。”

“经过了这些,我对死亡更是看透了。”她嘴角微扬,“我对我妈说了,如果复发,我绝不再去化疗,开刀了。”

“为什么?”

“我认了。别人问我女儿怎么办,说老实话,我一点也不担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她有她的人生,我尽力扮演好现在的角色就问心无愧了。”

她说了这些令我感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劝她别放弃治疗吗?劝她热爱生活吗?不,她比我更热爱生活,她比我更明白生命的可贵,正因如此,她才会做此决定。过了一会,她说:“你知道吗,我又回公司上班了。”

“为什么?”

“我爸死后,我妈突然自作主张把家里房子卖了——她说她的厄运都是这房子带来的——然后她就打个电话给我,说要搬来和我住。我们的房子才两间,不够她住的,所以就要我买大房子。”她苦笑,“我看病已经花了几十万,就算要换套房,也没有那个资本,我老公又一直没什么积蓄,还不是得我出来上班赚钱?本以为辞职了至少能歇一两年,没想到才几个月就被逼出山了。”

“什么,他们让你一个病人赚钱买房?”

“还有更可笑的呢,我本来打算把现在住的房子卖了,再贷款100万买一套三室的房子。我算了算,以我现在的收入,大概五年内能还清贷款。结果全家一起看房,看了几套都有些缺点,不是朝马路,就是卫生间没窗,本来预算就比较有限,总有需要妥协的地方么。我老公居然说:‘要不就再加100万,就能买更好的了。’我妈虽然嘴上不说,可也不咸不淡的,说:‘我都没意见呀。’可心里却明明向着我老公的意思。你想想,我老公又没个正经工作,他创业这些年基本上都是我在养家,我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可是他一开口就是加100万,把我当成什么了?万一过两年我发病了呢?他们怎么负担得起贷款?就算不为我着想,也为自己想想啊,这些人。”

“所以你就回去上班了?”

“是,还是回了原公司。但这房子我暂时也不想买了,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个房,周末回家,离了我老公和我妈,我还清净点儿,只是女儿有点舍不得,她很依赖我。我可能年后会跳槽,有一家大公司找我去当市场部总监,给我一百万年薪,但是公司在外地,我还在考虑中。我最多再工作个三五年,就彻底不想干了。”

“这话你也不是第一次说了。”

“哎,是啊。”她笑笑,“等我辞职了,买一辆越野车,咱们环游世界去。”


几个月以后,小朱最终决定接受那个offer,去了外地。又过了半年,她正式和丈夫提出离婚。

在新公司,没有人知道这个新来的女主管其实是一个绝症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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