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明和我是大学室友兼死党，但自从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有人说，人生就像一列单程火车，有上车就会有下车的。巧的是公司今年把新员工的培训地点定在了广州，我也就有了和唐明花开两度的机会（咳咳）。
二
唐明是地地道道的广州人，用他的话来说，在广州上小学，广州上中学，广州上大学，也算是从一而终了。大学的时候也算是浪里一条小白龙，女朋友是上海人，叫阿娇。这所大学名不见经传，只是在业内小有名气的一所普通本科院校。唐明和阿娇都是经济与管理学院，国际金融专业，感情一直不错。但是所谓毕业季就是分手季，再好再浪漫的感情没有了象牙塔的圣光庇护也终归要面对现实的拷问——留广州还是去上海。作为金融专业的学生，优点和缺点是他俩都很现实，深知毕业异地恋不过是苟延残喘，人的圈子很小的，每天见不着，谁也不能靠活在回忆里来延续爱情。爱情很强大，可以让人为之生为之死，爱情也很脆弱，脆弱到一个打不通的电话就足以天崩地裂。唐明去过上海，那是大二的暑假，是上海金茂大厦广场的阳光最刺眼的时候，也是阿娇和唐明最如胶似漆的时候，就像是煤油灯上的狗皮膏药熨的火候正好，吧唧一下拍在腮边一般的亲密无间。对于那次，唐明的说法是，她爸妈分居了，她妈妈是个家庭主妇，眼神里总像是瞧不起人一样，她爸爸是某集团公司的总经理，还比较温和。她爷爷，是某集团公司的前董事长，只不过他见着的时候他已经挂在墙上好多年了。
唐明的家境一般，父母都是中学教师，生活绰绰有余，但自然比不得阿娇。唐明也是骄傲的心性，想起来阿娇爷爷在墙上对着他笑就心里发毛，莫名有种抗拒感。毕业只剩一个月了，唐明和阿娇冷战，做完毕业设计，大家聚餐庆祝。唐明在班里也算风流人物榜上前三甲了，酒过三巡，这帮没文化的土豹子开始超级赛亚人形态，"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啊，唐明胃里翻腾，脑子一热，给阿娇发了条信息，"要么广州，要么滚蛋。"
第二天直到吃中饭，唐明才清醒过来，看到自己发的短信，突然想起来阿娇童叟无欺的可爱脸庞，后悔不已，但发了就是发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事情终究要解决的，虽然是一时冲动，可长痛不如短痛，短痛不如禽兽。唐明在刷牙的时候，手机一阵振动，短信来了。
"好的。"
好的？什么好的，唐明有点懵，就像是单选题ABCD选项，最后答案是E。唐明虽然着急，可也不能去问，谁先松口谁就输了。然后直到毕业前一天，唐明也没等到阿娇的电话和信息。唐明甚至每天都会去检查阿娇的朋友圈和微博，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最上面的一条动态更新一直是聚餐那晚之前。唐明宁愿阿娇把他拉黑，这样至少证明阿娇还在介意，恨也是一种在意，可是阿娇什么都没做，只是忽视，就像是完全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唐明渐渐也知道了阿娇的意思，也逐渐理解，阿娇，一个上海的独生子女，放弃一切来广州，的确不现实。
三
工作以后，唐明所在的公司女性可谓凤毛麟角，偏偏都是女娲用剩料捏的，没一个能入得了唐明的法眼。索性新人入职，工作很忙，各个科室的轮岗让唐明整天就像是永动机一样忙个不停，也没有闲暇来被寂寞填满，有人说，快乐源自于忙碌，此话不假。广州是个国际的大都市，地铁交通领先全国。唐明父母说给唐明买辆车，唐明拒绝了，一是觉得入职了还花父母的钱，丢人，二是鉴于高峰时段开车不如走路快，对于被床抓住不放的唐明来说，起早等于自杀。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地铁也是一种际遇，虽然受过伤，可唐明的内心对爱情并没有绝望，相亲对于唐明来说等于赶猪配种。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累到唐明已经忘了对爱情的需求。日子就像是地铁的过廊风一样从面无表情的乘客脸上划过而不留痕迹。
四
我见到唐明的时候，是在机场的11号门，正好对应我们两只单身狗。唐明开着他爸的大众，这边不许长时间停车，所以唐明只好开着车在11门等一会，然后在人开罚单之前绕着机场候机楼转上一圈，然后再开回来，也是难为他了。许久没见，唐明显得成熟了许多，以前头发都是飞扬的，现在却是商务短发，眼神也显得深邃而宁静，就像是一个经历颇多的过来人。上了车，唐明递给我一听雪花，常温的。车子一路飞驰，机场高速的柏油路和不知名的树在往后加速倒退，夜色悄然降临，唐明开了近光灯。直到眼前出现熟悉的小店和闪着红红绿绿的招牌，车子停在了一个熟悉的路边摊，我心里突然变得轻快起来，立马和唐明开涮，就像是回到了大学趿拉的拖鞋一帮人出来涮火锅的场景。"老板娘，两厢啤酒，要雪花的，一箱冰的，一箱常温"。
酒过三巡，我问，"那你现在有没有找个新的女朋友？"唐明又浅浅地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口凉菜，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五
自从毕业之后，我越来越想阿娇，想我们在哈尔滨的冰雪大世界里眉毛上挂着的雾凇，想我们在云南丽江船上拍起的浪花，想我们在三亚海边的花环木下边许下的诺言，我以为我们会结婚。但是现在我终于知道，爱情面对现实的脆弱。现在我只想努力工作，把自己累到没有时间去想过去。我已经习惯两点一线机械式重复了。可是有一天，我记得那是一个周末，新人总是容易被"历练"，所以我加班加到很晚，出了公司，我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9点半。快到地铁站的时候，有个花店还亮着灯。花店外头是各式的花卉，有血红的玫瑰，白色的康乃馨，还有露阴癖一般的粉色百合。让我停下脚步的不是这些花，而是店名——阿娇花店，在夜色凝重的街上显得格外醒目。世界上名字里有娇的人那么多，我摇了摇头。可是当我瞥了一眼坐在店里的人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炸开一道闪电，"阿娇？！"我在内心里叫了一声。我有点紧张地走进了花店。
"先生您好，请问需要什么花吗？我们…"我没听见她的话，只是看着她，眉目还是有点不一样的，最重要的是神态，阿娇见我不是惊喜就是惊怒，哪里有这种职责的服务人民的素养。"…先生？"
"…啊？哦，就要这束把。"我有些局促，刚好旁边有束包好的白色郁金香，看着还不错。
"好的，请稍等。"我觉得她的嘴角似乎有一丝的笑意，也许是错觉。她穿着一件碎花上衣，一条靛蓝色的牛仔布长裙，白色的帆布鞋上绣着一枝红点点的小梅花。
她手脚很麻利，转身就去取花，写发票。字迹显得十分清秀。我疑虑为什么店里不用打印机打发票，但是能保存一份美女的字迹，我自然没有异议。"请问你叫阿娇吗？""哦，你说店名啊，我不叫阿娇，我姐姐叫阿娇，我暑假帮她看店，我叫阿宜。""什么？我年龄小阿姨你别骗我。"
"…不是那个姨，是宜家的宜！"她蹙着眉着解释。"哦…哦"我木木的点头。空气中似乎有种轻快的味道。"谢谢您的光临，请慢走"说着她给了我一张名片，三号楷体的"阿娇花店"，下面是地址，"花木街13号"。
坐在地铁里，我居然莫名的很开心。我都忘掉了我已经加班到晚上的事情。地铁里的风吹着我的脸庞，我湖水一般平静的眼睛里升起了久违的光，我觉得我的血液重新被沸腾了。我单调的生活终于有了一丝的颜色，就像是迷失的航船看到了岛。我突然觉得选择坐地铁是绝对明智的。我把白色的郁金香养在房间里，看到花就好像看见了阿宜。之后的一周里，每天晚上下班后我都到花店里买一束花，只是为了见阿宜一面。时间长了，我知道她是附近一所大学大二的学生。我们开始约会，逛街，看电影。可能她学习比较忙，每次我们约会都是在晚上，她说晚上显得浪漫，灯火辉煌的，多好看。我说你就不怕大灰狼吃了你，"不是还有你吗？""…"。我记得约她第一次出来的时候，我在花店门口等了好久，她说她在换鞋子，她穿了一双白色的平跟鞋，衬着蓝色的衬衫和黑色的短裙，显得清新脱俗。她说鞋子后跟有点磨脚，然后她向我炫耀她的机智——在后脚跟贴了两层OK绷。我轻轻地捏了捏她的鼻子。我们越是亲近我就越有负罪感。最初我留意到花店就是因为阿娇，我似乎没法完全忘掉阿娇。我怕我给阿怡的不是真实的感情。所以那天晚上，又是一个周末，我们认识的第53天，电影散场后，我跟她坦白了，她显得并不那么惊讶，但是说想一个人静静。经过前排的时候，她的影子被投在雪白的幕布上，走的很慢.，就像是天狗食月。我很想追过去给她一个拥抱，可是我知道我们都需要静静。第二天是周日，我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一般，那条傍晚，终于决定去找她，说起来我还从来没在白天去找她，毕竟都很忙。奇怪的是，我居然怎么也找不到花木街13号。据附近的居民说七年前是那里好像是有一个花店，听说是个女大学生开的，但是开了不久，那个女大学生就出了车祸，然后花店就关门了。我听了之后差点就晕倒了。我只想着回家，我不敢坐地铁了，我慌张的打了一辆的士，司机还一度以为我刚刚抢了银行。回到家我把自己蒙在被窝里，我突然想起来那束白色郁金香，它的花期好像已经过去了，花瓣的边缘开始变黄凋零。后来我再没去过那个地铁站，也再也没见过阿宜。
六
说完，唐明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光，我被吓得够呛，酒也有点醒了，"你小子不是故意吓我吧？"也许是酒精上头，唐明的眼睛有些泛红，他笑了笑没有回答。我知道他不会拿这个开玩笑。他虽然是浪里小白龙，按他自己的话说，他对每一份感情都是从一而终。那天散场，我扶着唐明，酒后乱话，他的嘴里不知道喊的是阿娇还是阿宜。我叫了辆代驾把他送回家，我自己回公司预订的酒店。 我觉得这件事不简单，或许跟阿娇有什么关系，第二天酒醒后，我站在酒店的走廊里用大学的号码给阿娇打电话，如果她还没换号码的话。电话嘟了几声，通了。"喂，阿娇吗，你知道唐明的事吗？他…""唐明是谁？侬脑子瓦塌了吧？！我们不是早就说清楚了吗，我不会再关心你的事，你也不必来找我了，再见。"我的手机掉在了酒店的地板上不知生死。酒店楼道都是封闭的，走廊里却吹来一阵冷风，我突然感觉每个房门的猫眼里都有一只眼睛在盯着我看。
七
我绝不相信。
我第一反应是给唐明打电话，哦，我的电话还在地板上。我捡起来，还好，国产机就是耐摔。我的大拇指在点拨号键的时候微微有些颤抖。一阵沉默。只有我的心跳和厚重的呼吸。"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sorry..."
也许这小子欠费停机了呢，我还是不能相信。我记得唐明毕业后给我寄过一张白云山的明信片。我让我哥给我拍了张照片过来。"广州市荔湾区来安里北街13号。"明信片上的字迹就像是鬼画符，难得这小子还能给我写明信片。当我在广州辗转地铁找到这个地址时，发现是当地的一所基督教堂。
我站在地铁站的人群里，突然惊恐的意识到，阿宜是不存在的，唐明也是不存在的。那么那些记忆的碎片，那年的毕业聚餐，机场的那听常温雪花，后退的高速公路和不知名的树，那天晚上的路边摊…我的意识开始有点模糊，地铁站的地面有点凉，凉的就像离校那晚的宿舍地板。我好像听到有人叫了120，几个制服冲了过来，一大群人围成一个圈都没有五官…
八
那么，你觉得我是存在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