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座中型钢铁厂里长大。
那是个奇特的地方,坐落在豫西南的山区,方圆百公里内,还分布着几个国营机械厂。
这些工厂基本都是六十年代响应领袖的号召,依山而建的,交通并非十分便利。传闻在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候,部队还用过这些厂子里生产的炮弹。
与现在城市郊区的工厂不同,这些工厂俨然是一个个独立的“小国”。
就钢铁厂来说吧,有高炉冶炼区、煤气发电厂、水泥厂、矿山、机修厂,还有家属区、子弟学校、青工楼、灯光球场,还有我小时候并不多见的电影院,那时叫“工人俱乐部”。
厂里的工人,几乎都来自四面八方,操着不同的口音,到这个偏远的山区来,扎根生芽,支援国家建设。到我出生的一九八三年,已经是第三代人了。
说来奇怪,我们的父母们,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在那一年,生出了一群的小孩子。
据说尚在襁褓之中时,家长就抱着我们相互串门,因此,我们几乎是在吃奶的时候就认识了。
我呢,因为父母离婚的缘故,在钢厂待到小学一年级时,被带到另外一个机械厂里待了几年,大约到四年级的时候,才转学回来。
虽然身边已经是陌生的环境,但班上的孩子和我,也算是“吃奶之交”,很快便疯到了一起——孩子嘛,除了上学,就是玩。
九十年代初期,社会环境天翻地覆,但那几年正是钢铁行业最好的年景,厂里面红红火火。那一任的厂长,让我真正认识了“大腹便便”这个成语。
对于我们这些十三四岁的孩子来说,厂里不比城市,生活平静而单调,从小玩惯了的抓子儿、跳皮筋(我们那边男孩子小时候也可以跳皮筋)、摔pia…等等等等,已经淡出了我们的眼界,被视为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了。
偶尔会有一点零用钱,几个人凑起来,去镇上火车站的电子游戏厅玩一把“街头霸王”,已经是很奢侈的行径。而且镇上的流氓孩子太多,容易被“扎蛤蟆”,我们也不多去。
所以,除非是为了“攒烟盒”,会去铁路上,沿着铁轨一走几公里外,倒是“后山”,是我们这群精力过剩的少年们,常去消遣的地方。
从厂区往外走,是山村,有几座不算很高,但是连绵不断的山,我们称之为“后山”,山下大片大片的麦子地,是“后地”。
至于“后山”为什么是“后”,也许是地理位置一南一北一前一后的缘故,也可能是当时厂矿企业的子弟,比起周围的农村,普遍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吧。尽管这种优越感,在九十年代后期,迅速地消亡了。
听地理老师讲,这里的山区,是很早形成的一个死火山盆地,厂区就陷在“盆”里。
如果站在山顶往钢厂看,整个厂区都被一层灰蒙蒙的壮观的“雾气”掩盖着。
那是昼夜不停生产的高炉炼铁排除的废气,长年累月郁积在了低洼的盆地里造成的——怎么形容呢,就像一个倒扣过来,半透明灰色的碗一般。
当时还没有“霾”的概念,初中的物理老师曾经冷笑着对坐在教室的我们说:钢厂的人,都不缺铁。现在想来,这笑话实在够冷。
沿着子弟学校后面的路一直走,穿过一个村庄,就是上山的路。
山虽然不高,单爬上去也要花些力气,山顶有几块硕大的白色岩石堆在一起。我们时常爬到大石头上,吹吹风,围坐一起,胡说八道一番。
当年正流行广播电台里的“张震讲鬼故事”,一群孩子道听途书,你一嘴我一句,吓唬吓唬同伴,嘻嘻哈哈一阵也就罢了。
本来嘛,厂子挨着农村,“后地”边上的山坡上,就有一片坟茔,有时在大片的麦地里,也有村里人筑的坟包。见得多了,对这些事情本也没有什么害怕,何况是大白天嘛。
只有一次,不知哪个嘴贱的小伙伴说,后山顶上的大岩石缝里,有村里女人生出来的死小孩儿。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说法搞得大家有一点心慌,谁也不提,但去后山的次数却不多了。
直到现在,我还对一个香港拍的什么讲大头怪婴的恐怖电影心有余悸,大概也是拜儿时的传说所赐。
很多年过去了,我再没回去过那个奇特的钢铁厂。儿时的小伙伴们自是各奔西东。人生路漫漫,也都渐行渐远了。
不久前,一位儿时好友突然联系我,说到我所在的城市开会,要与我见上一面。我很惊喜且意外,扳着指头算算,我们自高中毕业,竟有十多年未见过了。
我特意请了一天假,来陪这位朋友。其实说“陪”,也不过是一起吃个午饭,闲聊片刻。他返程的高铁就在下午。
吃过午饭,我俩在万达瞎逛,路过星巴克,点了两杯咖啡,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
原来改变的不只是乡音,彼此相见,连相貌亦不是儿时的模样,丝毫无交集的人生,又能生出多少感慨?说来说去,也无非是孩提时代的一些经历和过往。
眼见着咖啡要见底了,离火车的时间还早,沉默了一阵,朋友突然问我:
“你还记得孙君寿吗?”
哦…我当然记得。当时最爱去“后山”的一群小伙伴里,就有孙君寿。
他并不是我们一群孩子里,最调皮的,但一定是最“狞”的那个。
倒不是有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迹,小孩子又能坏到哪里去。不过嘛,什么拿石头砸别人屋檐下的燕子窝儿,往厕所池子里丢鞭炮炸坑,他倒是行家里手。
补充一句,那时候的厕所,是并排好几个蹲位的旱厕,有掏粪工会定期清理。平时坑位里,是一堆堆的五谷轮回之物,一个擦炮丢进去,那味道,那喷溅效果,啧啧…
有年春节,大人们忙着串门子拜年,我们几个孩子闲来无事,就去后地“拉荒”。
这个词,对于现在生活在钢筋水泥城市包围中的九零后们,大概一定是完全陌生了。
所谓“拉荒”,便是在冬季天气晴朗无风的日子,去把山坡下面田垄地头的枯草或者芦苇点着,看火苗子蔓延开去,烧出黑黢黢的一片来。
你也许会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好看的?没错,在那时,却是我们最为津津有味的事情之一。
那一次,也许是有风,撩着了旁边茂密的芦苇丛,不知怎地,火势一路蔓延过去,竟然把打谷场上有人家堆的麦秸垛给引着了。
我们站在一旁,一面有些忐忑,一面还有些兴奋。附近正好有个村里的老头儿,挑着扁担经过,一看这情景,拎着扁担就朝我们冲过来,一边大声叫骂。
几个小伙伴见势不妙,撒丫子就跑。
只有孙君寿,跑一阵,停住脚,往地上一蹲,跟老头儿对骂。
其他人都跑远了,以为孙君寿掉队了,都停下来远远地喊他,这万一被人逮住了告家里去,一抓一窝啊!
没想到孙君寿一直等老头追到近前,手往地上一抓,猛然扬了老头儿一脸灰土,转身噌一声蹿了。
老头儿迷了眼睛,站在原地跳脚大骂。大伙儿拽上孙君寿,提心吊胆地逃回了厂区。
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小孩子欺他不过,厂里的家长们大多互相认识,也没人跟他一般见识。
倒是有几次,孙君寿爸爸听说了自己儿子干的捣蛋事儿,抓住孙君寿狠揍了一顿。他爸是高炉前面的炼铁工人,人高马大,提着孙君寿就跟拎个小鸡崽儿似的。
每逢这时,大伙儿结伴去喊他出来玩儿,他就总是哼哼唧唧的不出门,听说是在家里养屁股伤呢。
初二那年的暑假,天气特别热。整天闷在家里,耳边全是知了此起彼伏不知疲倦的嘹亮叫声。
有天下午,孙君寿把小伙伴们叫出来,说想去后山。左右无事可做,一群孩子六七个人,便有说有笑地去了。
到山上之后,大家登上大岩石,坐了一会儿,晒得不行,一丝凉风也无。只好到岩石下面的背阴处待着。
大夏天的,那地方的苔藓都晒死了,只有石头根上还有一溜绿线,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
歇了一气之后,孙君寿突然嚷嚷着肚子疼要去屙屎,片刻都不能等。于是急匆匆地转到岩石堆的另一侧去了。
一个小伙伴问他:你娃儿拿纸了没有?
孙君寿头也不回地说没有,一会儿找个树叶子给他送去。
小伙伴笑着骂他:鳖孙谁去闻你的臭味儿啊!
我们是处于工业文明和农业文明交界处的孩子,那时候没有什么心相印手帕纸(这不是插入式广告哦),身处野外,完事儿了不是摘个大树叶子,就是找块圆石头揩一下——你还真别不信。
大家伙儿有一句每一句地闲聊。有人说着话,忽然一脸神秘地“嘘”——让大家都别作声。
山顶离有人家的地方远,没人说话的时候,便很安静。
从岩石堆的另一侧,隐隐约约地传来孙君寿的声音:“好…吃不好…吃?嗯?好不好吃?”仿佛在跟人说话。
小伙伴们对视了一下,都憋住笑,准备爬到岩石上,看看孙君寿这货到底搁弄啥哩,怎么屙个屎嘴也不闲着,哈哈哈。
只见孙君寿撅着白花花的大屁股,勾住头,手从大腿下面绕过去,嘴里嘟嘟囔囔的。
我挤在小伙伴后面,看不清楚。右边有个小伙伴趴在岩石上的位置偏些,仔细看了看,脸色一变,立马呆住了。
他脸上憋了半天的笑,一下子静止了,仿佛是一个人又想哭又想笑的表情,十分诡异。
其他人不明就里,还在探着身子看孙君寿在干嘛。
我拍了拍小伙伴肩膀,朝他使眼色,意思是问他到底看见啥了。
他把头一点一点转过来,手指着孙君寿的屁股,半张着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候,孙君寿欠了欠身子,大概是要换个地方继续。
在那一瞬间,我们看见,孙君寿的屁股下面,是一个光溜溜、青灰色的死人头骨。
这龟孙儿在对着一个死人头骨屙屎?
大概是都看见了,大伙儿面面相觑——虽然“社会主义接班人”们,算是受过一点唯物主义的教育,也有些人经历过家里老人过世的事情。但这死人头骨,谁也没见过。
孙君寿用手小心翼翼的扶住死人头骨,让头骨的下颌部位对准屁股,一边屙屎,一边自言自语:好吃不好吃?
卧槽,这货太损了,居然让死人吃他的屎…
大伙儿一阵恶寒,互相使个眼色,准备一起呐喊一声,吓一吓孙君寿这小子。
正当我们准备发力的时候,孙君寿蹲着的地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好吃。”
小伙伴们一愣:欸?这货还玩起自问自答了?
我当时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可孙君寿似乎没醒悟过来,这小子鬼精鬼精的,也许是觉得有小伙伴想整他,一边笑,一边说:
“别(bai)浪啊,我问你好不好吃?”
“好吃。”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兀自回答道。
这声音阴恻恻的,有些沙哑,又带着戏谑,仿佛是从孙君寿那里发出来的,又好像萦绕在每一个人耳朵边上。三伏天呢,我居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那个最先呆住的小伙伴,哆哆嗦嗦地指着孙君寿的屁股,战战兢兢地说:
“那那那人头搁说…搁说话哩!”
孙君寿听见,身子一僵,手也不敢再动,头慢慢低下去,却看见那死人头骨的下颌在一张一合,发出桀桀的怪笑:
“好吃。”
“啊————!”
大伙这才反应过来,跳下石头,拔足往山下狂奔。
孙君寿裤子没顾上提,屁股也不擦了,站起来就跑,不料刚跑了几步,被裤子一绊,摔了个狗吃屎。
说是狂奔,其实上山容易下山难,也跑不多快。
我回头看孙君寿,正见他往前一趴,扑倒在地上,一脸痛苦,显是摔得不轻。
在他身后,那个死人头骨,正骨碌碌地滚向他身后。
孙君寿吓得魂飞魄散,一边蹬着腿儿使劲儿往前爬,一边带着哭腔喊:
“等等我啊!等我一下儿啊!”
说真的,这货除了被他爹揍的时候,我还没见过他哭。
连我们班上那个十分彪悍敢跟男生掀桌子打得对方哇哇叫,最擅长把男生的胳膊掐青的女生,都从来没把孙君寿欺负哭过。
我们几个停下脚步,离孙君寿十几米远,却不敢上前,只焦急地冲着他喊:
“孙君寿,你快点儿啊!”
两句话的功夫,那死人头骨已然滚到孙君寿的脚边,咔吧咔吧地张合着下颌骨,一副择人而噬的模样。
孙君寿眼见我们都不敢过去,发了狠,随手摸到一块石头,一翻身,冲那死人头骨便砸过去。
那头骨被砸到一旁,晃了几晃,又骨碌碌地要滚回来。
趁这当口儿,孙君寿咬紧牙关,双手迅速提留上裤子,蹦起来转身就跑——还好,夏天我们穿得都比较简单。
这货发起狠来,至少我们几个小伙伴是无人能及。
只见他先是瘸拐了几下,接着就越跑越快,超出我们去了。
跑了一阵儿,我和另一个小伙伴实在是跑不动了,停下来,弯腰扶住膝盖,站在那儿大喘气。
我偷偷往后看,那死人头骨毫无踪迹——我松一口气,大概我们并没有“冒犯”它,他也犯不着对我们穷追不舍吧。
等到我直起身来,顿时目瞪口呆。
前面不远处,是孙君寿在发足狂奔。后面蹦蹦跳跳地跟着那个死人头骨,距离孙君寿三米来远。
孙君寿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却总能看见死人头骨跟在自己身后,咔吧咔吧地张合着下颌骨,两个眼眶黑洞洞的,直勾勾地盯住他。
他跑得快,那死人头骨就快;他跑得慢,那死人头骨就慢。
我站在远处,喘着粗气,看着孙君寿,心里涌起一股怪异的念头:
这情形,好像是一只猫在戏耍爪子下的一只老鼠!
眼看着就到山下了,不知道是我眼花了还是怎么回事儿,那死人头骨,一路从山上滚下来,似乎变大了不少。我拿胳膊碰碰身边的小伙伴:
“哎,你看那东西变…大了吗?”
小伙伴只是眼睛瞪着,一边喘粗气一边点头。
山下有一条蜿蜒的小河,不深,但挺宽。河上有一座拱桥,弧形的桥面很陡。
孙君寿一口气跑上桥,扭头看那死人头骨,已经变得跟二八大杠的自行车轮一般大了!
不过,那死人头骨滚到桥边,往桥上冲了几下,都上不去,在桥边徘徊了一会儿,便“悻悻”地又往山上滚去了。
我们几个不敢沿着孙君寿跑过的路走,生怕和那死人头骨来个冤家路窄,在旁边找了条岔路下山去了。
有点奇怪,往常我们上山、下山的路上,几乎都能碰见一两个村里的人,那天却连个人影儿都没见。
等我到家,才发觉天已经擦黑了。自然少不了家里的一顿埋怨,但几个小伙伴的家长都会发现,自己的孩子今天格外的乖,任凭怎样数落,也绝不犟嘴。
一般来说,我们几个人,都是吃过午饭或晚饭,会不约而同地出来,到灯光球场汇合,再商量去哪玩儿。
如果谁没来,就去楼下喊几嗓子,保管一会儿就从阳台上探出个熟悉的面孔,冲着我们说:就吃完了,就下去!
但一连几天,我没出家门,其他人大概也没有。
连着几个晚上,我不停地做噩梦,梦见那个死人头骨在追我,而我在梦中冲他哭嚷着:我又没在你头上拉屎,你干嘛追我?
那死人头骨下颌活动几下,传出那个渗人的男人声音:
“孙君寿。”
每到这当口,我就猛然惊醒,再一摸身子下面的席子,一手的汗。
晚上睡不好,白天就犯困。一连几天,我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
我爹看我这幅模样,还以为我发烧了,便领着我去了趟医院。医生倒是说有点低烧,但没开药,让回去多喝水物理降温就好。
一个星期后,我逐渐恢复了精神,吃过午饭就下楼去了。
那天去后山的几个小伙伴,不约而同地都出来了,唯独没有孙君寿。
我们去他楼下喊了半天,也没有人应。一直有个路过的阿姨告诉我们说,孙君寿好像生了什么病,爸妈带着去郑州看病了。
我们都吃了一惊,但也不敢说什么。那天在山上发生的事情,更是无从跟人说起。
我没有跟家长说,不知道其他的小伙伴有没有——可是即便是说了,也会被认为是发烧说胡话吧。
开学了,孙君寿还没有出现。
有时候,我禁不住想,他到底去大城市治什么病呢?我会不会也得上这种病?
每当这时候,我下意识地扭头,正碰上一同去后山的一个小伙伴的目光,但又很快转移开。
半个学期过去了,孙君寿的课桌上始终空荡荡的。
那件事情似乎变成了我们几个人的禁忌,没有人提,也没有人想要提。
初三的功课很忙,上半学期还在学新东西,下半学期基本就是大复习,准备中招考试了。所有人都紧绷着一根弦。
好容易挨到一个星期日,我约上几个小伙伴,准备去孙君寿家看看他。
毕竟同学一场,自小玩到大,怎么能就这样从我们身边消失了?
谁知道敲开了他家的们,开门的是他妈妈。当然了,我们都认得她。我说:
“阿姨,我们几个同学想来找孙君寿玩儿。”
门半开着,他妈妈侧棱着身子,脸上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我们会出现。
这时,从屋里传来一句怪异的声音:
“呵…呵呵…呵呵呵,真香!”
我悚然而惊,一股寒意顺着脊梁直爬上后脑勺。
这正是孙君寿的声音!虽然听起来有些沙哑,阴恻恻的,但从娘胎里钻出来我们就彼此认识,绝不会听错!
小伙们作势要往屋里去,孙君寿的妈妈闻声扭过头,脸色一变,冷冷地说:
“孙君寿不在家!”
说罢,砰地一声把门关了,只留下我们在门口发呆。
孙家在三楼,我们几个正无所适从的时候,从楼下上来一个老头子,大概是住在四楼上面的邻居,看着我们说:
“你们是孙君寿的同学?”
我们点头称是,问老头知不知道孙君寿怎么了。
老头儿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却叹口气,什么也没说,背着手径自上楼去了。
如此一来,我们几个人也只好四散回家,各找各妈。
厂里的子弟学校很小,校长室、教务处、教室之间离得很近。有天下课的时候,我在外面无所事事的闲逛,忽然看见孙君寿的爸妈来了,进了校长室。
我溜过去,正碰上另一个小伙伴,我们点点头,悄悄躲在校长办公室旁边。
窗户和门关着,听不真切,模模糊糊听到有声音说“退学”之类的字眼儿。
我们吃了一惊,对视一眼,正好敲上课钟了,只好分头回教室去。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坐上了奔驰的火车,高中、大学、工作,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因为家庭的变故,再也没有回去过钢厂。
那地方于我来说,不过是我长大的地方,是我陌生衰败的故乡。
而现在,“押一付三”的日子尚且艰难而过,又哪里有闲心去回想过往?
直到今天,我的这位儿时好友到我面前来,问道:
你还记得孙君寿吗?
而他,正是当年一同去后山的几个小伙伴之一,和我一同在子弟学校校长办公室窗户下面溜墙根,听到孙君寿“退学”消息的那个。
许多的事情,在我脑海里,如同惊涛骇浪,滚滚而过。
我仿佛被记忆给淹没了,怔怔地坐着,一直到小伙伴再次问我:
你还记得孙君寿吗?
我回过神,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沙哑着嗓子说:
“当然记得,他,怎样了?”
小伙伴说:
“孙君寿死了。”
啊?啊!我又一次怔住了。
没等我发问,小伙伴自顾自说道:
“我听家里人说,那天从后山回来后,孙君寿爸爸一看到浑身又臭又脏,搞成那个鬼样子的孙君寿,抽出皮带上去就是一顿胖揍。
第二天,孙君寿就开始发烧,一直说胡话。我不说是什么,你大概也猜得出来。他妈急得跟什么似的,一个劲儿埋怨他爸,说是不是把孩子打糊涂了。
后来终于退了烧,人却变得痴痴傻傻的。
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一开始他爸妈也没注意到,孙君寿在自己房间里,屙了屎自己抓着往嘴里填,一边塞一边冷笑,还嘟囔着发烧时说的胡话。”
我呆呆地听同学说着,心神却越跑越远。没想到,一次爬山遇到的诡异事件,居然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
在发现了孙君寿的怪异行为后,可把他爸妈吓坏了。
那几年响应计划生育,除了我不受继母待见之外,我的小伙伴里,可几乎家家都是只有一个宝贝疙瘩,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哪个家长能受得了?!
情急之下,孙君寿爸妈就带孙君寿去郑州看病,但所有的医院都束手无策,甚至都建议直接送精神病院。
夫妻俩自然不甘心,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说送精神病院呢?
那次,我和小伙伴在校长室外面听到他爸妈过来办理退学手续,就是要带孙君寿去北京大医院再试试。
不用说,北京也无可奈何——那件事情我们几个小伙伴亲眼所见,哪里是医院的医生能解决的?
再后来,孙君寿的妈妈干脆辞了工,在家里陪着他。少了一个人的经济收入,再加上厂里效益不好,很多工人都下岗了。孙君寿爸爸硬是咬牙一个人顶两个人的班,才算是留下来。
那几年,夫妻俩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衰老下去。
直到有一天,在大夜班的时候,孙君寿爸爸疲劳作业出了事故,没抢救过来。
当天夜里,孙君寿妈妈的凄厉哭声响了一夜,但邻居们无人抱怨。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孙君寿妈妈没办法,只好把房子卖了,搬回到农村娘家去——唉,那年月,厂里的集资房,能值几个钱?
农村的家族一向比在城市的虚假繁华下长大的人,更为现实和残忍。
没过多久,娘家的兄弟也不待见这个带了个累赘的女人。妯娌的风凉话,让这个早年间风风光光嫁给工人阶级的女人无法忍受。
可是她呢,本来当年是随着孙君寿爸爸的正式编制托关系进的厂,自己也没什么文化,只能再带着儿子,到城里去,找个地方打工。可是还要一边照顾孙君寿,常常工作干不了几天就被老板辞退了,生活很是艰难。
几年下来,就这样劳累着,孙君寿妈妈得了一身的病,又常常舍不得看病吃药。
有一天,她打工的厂里的人,忽然想起,孙君寿妈妈已经连着一个多星期没来上班了。
本来以为跟哪个老乡打了招呼不干了,谁知道介绍她进厂的老乡也不知情。
关系好的老乡打听着去了她租房的地方。那是一个破旧的筒子楼“小区”,连个门卫都没有,周围摇摇欲坠的院墙上,用白漆刷着刺目的大字:拆。
敲门并无人应,让邻居帮忙叫来房东。一开门,房东连声喊着“倒霉!晦气!”
孙君寿妈妈倒在了厨房的地上,也不知道多久了。好在是冬天,尸体并没有腐败得很严重。
老乡赶紧报警,这边房东大呼小叫的,连连跺脚,说着什么死了也不提前说一声,这下可要损失好几个月的房租了。
警察来了,再到屋里一看,孙君寿被绳子捆在床上,也已经身体僵硬了。
原来孙君寿妈妈要出去干活的时候,就会把儿子捆在床上,以免他再犯病吃自己的排泄物。
据法医说,孙君寿妈妈死于一周前,是积劳成疾,心肌梗塞突发,又没有及时抢救。
而孙君寿,则是被捆在床上一个星期,粒米未进,活活饿死的。
儿时好友缓慢而又低沉地说着。有时,他的声音会被周围商场的喧嚣盖过。可望着他,我分明又知道他在说什么。
大学时,有个高中同班同学外出时遭车祸遇难,我和其他同窗一时间很难接受。
好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还很难得会想到“死”。因为按照正常的逻辑,那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
可这世界上,这热闹的人间,又有多少事情是有道理可言呢?
至于孙君寿,如同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玻璃碴子。有一天你打扫房间,突然踩到割破了脚,才发现它还在你尘封的记忆里。
聊到这里,看看时间,我该送这位儿时好友赶火车了。
一路陪他走到地铁站,我挥别昔时的小伙伴,一路慢慢往回走。
走得累了,我便放慢脚步,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让深蓝色的烟雾从肺里狠狠通过。抬头看天,阳光炽烈,和十几年前山顶巨岩上的阳光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忽然想起父亲曾经对我发过的一番议论。
他说,世上到底有没有鬼呢?他也不知道,也许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却觉得,无论你信与不信,这人间始终是个鬼蜮横行的世界。
改编自[清]袁枚《子不语》第一卷《骷髅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