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源|故事

边源

小说/谭 古剑

青藏高原的风总是带着刺骨的寒意,即便是在五月,依然能吹透厚重的棉衣。马洛站在监狱大门外,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行李袋,里面装着他十五年的青春。

不,是十三年。他减了两年刑。

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样广阔的天空了。高墙内的日子,时间是以放风时的影子和每月一次的探视来计算的。而现在,时间突然变得无边无际,像眼前这条蜿蜒的土路,不知通向何方。

一辆拖拉机突突地从他身边驶过,扬起一片尘土。司机好奇地瞥了他一眼,显然知道从这个地方走出来的人有着怎样的过去。马洛低下头,下意识地拉紧了衣领。

十三年了。他入狱时儿子才五岁,现在应该已经成年。妻子在他入狱第二年就提出了离婚,他毫不犹豫地签了字。父亲只来看过他一次,留下五百块钱和一句话:“家里困难,你弟弟要结婚,以后怕是来不了了。”果然,之后再无音讯。

唯有那三个喇嘛,每月如期而至。

想到他们,马洛的心猛地一紧。三师父五年前就去世了,大师父三年前圆寂,只有二师父还坚持每两月来看他一次,但最近半年也没了消息。二师父今年该有七十七岁了,从寺庙到监狱的路如此漫长,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还能走得动吗?

马洛深吸一口气,迈开了步子。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但有一个方向是明确的——他要去看看那座寺庙,看看二师父是否还安好。

一路上,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二十岁那年,他刚开始跑运输,接到一单生意——每十天给山中的一座小庙送一次蔬菜和生活用品。起初他很不情愿,那条路太难走,报酬也不高。但第一次见到三位喇嘛时, 事情发生了变化。

大师父七十一岁,威严中透着慈祥;二师父六十五岁,学识渊博,能说流利的汉语;三师父五十八岁,沉默寡言,总是忙着寺里的杂活。他们都是藏传佛教宁玛派的僧人,守着这座偏远的小庙,依靠附近藏民的供养度日。

那天,大师父亲手为他打了一碗酥油茶,茶香浓郁,带着高原特有的醇厚。“年轻人,路上辛苦。”大师父的汉语生硬但温暖。

二师父则拉着他聊天,问他家里的情况,路上的见闻。三师父只是默默地在院子里劈柴,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马洛看不下去,脱掉外套上前帮忙。三师父惊讶地看着他,随后露出一个朴实的笑容。

从那以后,每十天一次的送菜成了马洛最期待的事。在寺庙里,他不再是那个读书不多、为生计奔波的货车司机,而是一个被需要、被尊重的人。他会喝大师父打的酥油茶,听二师父讲佛经故事,帮三师父干各种重活。

七年转瞬即逝。马洛的儿子出生了,生活的压力更大了。他接更多的活,跑更远的路,但从未错过任何一次去寺庙的送货。

直到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

他在一家餐馆停车吃饭,遇到一伙人找老板麻烦。老板是他老乡,平时对他不错。酒劲上头,他抄起板凳冲了上去。混乱中,他打断了对方一个人的脊椎,那人终身瘫痪了。

故意伤害罪,十五年。法官宣判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妻子在旁听席上哭泣,父亲摇头叹气,弟弟甚至没有出现。

入狱后,他成了“三无人员”——无人看望、无电话问候、无存款接济。监狱的生活艰难而枯燥,他变得沉默寡言,几乎失去了与人交流的能力。

直到三个月后,狱警通知有人探视。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透过探视玻璃,他看到了三个熟悉的身影——大师父、二师父、三师父,穿着红色的喇嘛服,风尘仆仆但目光温暖。

“我们找了你很久。”二师父拿起电话,第一句话这样说。

原来,他连续两次没去送货,三位喇嘛担心不已,托人打听才知道他出事了。他们辗转多个监狱,终于找到了他。

从那天起,每月一次的探视成了马洛活下去的动力。

三位喇嘛轮流来看他,每次都要凌晨出发,走五公里山路才能坐上汽车,两小时后到市区,再转乘公交车。因为去监狱的公交车下午两点就没了,他们只能在上午探视,中午之前离开。

每次来,他们都会带些东西——一本经书、一双布鞋、一包糌粑,还会在他的账户上存四五百块钱。这些钱是他们从微薄的生活费中省下来的。

五年后,三师父没能来。二师父告诉他,三师父病了,一直咳血,是常年劳累落下的病根。又过了几个月,三师父圆寂了,享年六十三岁。

九年后,大师父也圆寂了,享年八十岁。二师父依然坚持来看他,只是从每月一次变成了两月一次,毕竟年纪大了,路途遥远。

半年前,二师父最后一次来看他。“马洛,我可能不能再来了。”八十岁的老人隔着玻璃微笑着说,“我的腿走不动了,但我的心会一直陪着你。你出狱那天,如果寺庙还在,我会等你。”

现在,马洛出狱了。他沿着记忆中的路向寺庙走去。

高原的天气变幻莫测,刚才还阳光明媚,转眼就飘起了雪花。马洛裹紧衣服,继续前行。他已经走了大半天,又冷又饿,但内心有一种力量支撑着他。

黄昏时分,他终于看到了那座熟悉的山头。寺庙就在山顶,红色的外墙在夕阳下格外醒目。他加快脚步,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寺庙比记忆中更加破败了。外墙的油漆剥落严重,经幡也已经褪色。院门虚掩着,马洛推开它,发出吱呀的响声。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经幡的声音。正殿的门开着,里面点着一盏酥油灯。

“有人吗?”马洛轻声问道。

没有回应。

他走进正殿,佛像庄严慈悲,供桌上摆放着新鲜的水果和净水。看来寺庙还有人照料。

“二师父?”他喊道,声音在空荡的殿中回荡。

依然没有回应。

马洛的心沉了下去。二师父不在了吗?他走出正殿,向后院的生活区走去。那里有三间简陋的僧房,他曾在那里帮三师父劈柴、挑水。

中间那间僧房的门上挂着一把锁,已经生锈了。左边那间门虚掩着,马推推开它,里面空无一物,只有厚厚的灰尘。

当他推开右边那间僧房的门时,他愣住了。

房间里,一位老喇嘛正坐在炕上诵经,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头。

是二师父!虽然苍老了许多,但马洛一眼就认出了他。

“二师父!”马洛哽咽着叫道。

老喇嘛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他,许久,脸上绽开一个笑容:“马洛,你来了。”

“我来了,二师父。”马洛跪在炕前,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我以为您不在了。”

“我说过会等你。”二师父轻轻抚摸他的头,“只是我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腿也走不动了。这些日子,是附近的藏民轮流来送吃的,照顾我。”

原来,二师父已经其七十七岁高龄,几乎失明,行动困难。附近的藏民尊重这位老喇嘛,自发轮流照顾他,维持着寺庙的运转。

那天晚上,马洛为二师父做了饭,打扫了房间,就像多年前一样。二师父告诉他,大师父和三师父的灵塔都建在寺庙后山上,明天可以带他去祭拜。

夜里,马洛躺在客房的炕上,久久不能入睡。十三年的监狱生活仿佛一场梦,而现在,他又回到了这个曾经给予他温暖的地方。

第二天,马洛搀扶着二师父来到后山。两座灵塔并排而立,面向东方,俯瞰着苍茫群山。马洛在塔前长跪不起,泪水再次涌出。

“大师父圆寂前让我告诉你,”二师父缓缓说道,“他说,佛度有缘人,但人也要度人。我们度了你,你也度了我们。”

马洛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二师父。

“你入狱前,每次来寺里帮忙,三师父都能轻松许多。你入狱后,我们每月去看你,有了生活的目标。”二师父解释道,“大师父说,这不是佛的安排,而是人的缘分。在这一世,我们彼此救赎,不必寄希望于来生。”

马洛恍然大悟。原来,救赎不是单方面的给予,而是相互的滋养。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受惠者,殊不知他的存在也给了三位喇嘛生活的意义和价值。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马洛留在了寺庙。他修理了破损的房屋,重新粉刷了外墙,更换了经幡。附近的藏民看到寺庙有了新的守护者,都十分高兴,送来了更多供养。

马洛开始学习诵经、打坐,照顾二师父的起居。他发现,内心的平静不是来自逃避,而是面对;不是来自索取,而是给予。

三个月后的一個清晨,二师父安详圆寂了。马洛按照藏传佛教的仪轨,为二师父举行了天葬。当秃鹫带着二师父的肉身飞向天空时,马洛没有感到悲伤,而是有一种释然。

现在,寺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但他不觉得孤独,因为三位师父的精神与他同在。

一天,一个年轻人来到寺庙。他看起来二十出头,面容与马洛有几分相似。

“请问,这里有一位叫马洛的人吗?”年轻人怯生生地问道。

马洛愣住了,仔细打量着年轻人:“我是马洛。你是?”

“我是马小军,你的儿子。”年轻人说。

马洛手中的念珠掉在了地上。他从未想过儿子会来找他。

原来,马小军从小听母亲说父亲的“罪行”,对父亲充满怨恨。直到前不久,他偶然从母亲那里得知,当年父亲打伤的人是一个长期勒索餐馆老板的地痞,父亲是为了保护别人才出手的。虽然手段过当,但初衷是正义的。

马小军辗转打听到父亲已经出狱,可能在这座寺庙里,于是找了过来。

“爸,对不起,我现在才来。”马小军哽咽着说。

马洛抱住儿子,十三年来第一次感到完整的释然。

父子俩坐在寺庙院子里,喝着酥油茶,就像多年前马洛和大师父那样。马小军告诉父亲,他考上了大学,学的是藏语专业,现在在一家出版社工作。

“爸,你以后打算怎么办?”马小军问道。

马洛望着远处的雪山,微微一笑:“我想留在这里,守护这座寺庙。三位师父给了我重生的机会,我要把这份缘传递下去。”

马小军沉默片刻,说:“那我每年都来看你。我还可以带一些朋友来,帮你修缮寺庙,传播这里的故事。”

马洛点点头,眼中闪烁着泪光。

儿子离开后,马洛站在寺庙门口,眺望着蜿蜒的山路。他想起了大师父的话:边缘也是源头。这座偏远的寺庙,三个边缘的喇嘛,一个边缘的刑满释放人员,却孕育出了一段跨越文化与宗教的缘分。

人的关系才是核心,佛是人创造的,来世是今生的延续。在这一世,人与人之间的善意与联结,就是最大的救赎。

风吹过经幡,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像是三位师父的笑声。马洛知道,自己找到了归宿——不在来世,就在今生;不在远方,就在脚下。

边缘即是源头,苦难即是修行,人间即是道场。

这就是他的救赎,也是他的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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