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夏天,天上的云闹着别扭,总是不愿意聚在一起,这不西山边刚升起一团云,东山边的云就钻回了山里,这可苦了地里已经分蘖的小麦,每天饱受着太阳赤裸裸热烈地追求,一整天显得蔫了吧唧的。葱郁的山坡和田野突兀妆扮了一身灰黄的春装。村民们天天做梦都淋着雨,全村几口机井开足了马力抽水灌溉,保证水田不至于龟裂。
这天,闷热的天气让每个人胸口压了百十来斤的大石,习惯了清爽凉快的村中老人,坐在李天亮院墙外的阴凉下,憋着胸中那口喘不上来的气,用旱烟袋指点着没有一丝云彩的灰蓝色天空:
“民国十年欸,那是收人的世道啊。”
“是啊,那年桑干河整个夏天都没有水,额大没办法只得把小弟给卖了。”又一个老人应答着。
“少一张嘴少一个窟窿啊。”
……
临近傍晚时,公社电影队的许金海带着他的徒弟来了,他们来村里进行抗旱慰问放映,沉闷的村庄仿佛有了一丝清凉的气息,村子里的小孩子和年轻人欢腾起来,就连一直忙着浇水灌溉的社员也都停下手中的活,回到了村里,村外的田地中没有了手电和马灯(桅灯)的光亮,沉陷在昏暗的夜色中。
电影在大队院里放映,白色黑边的影幕挂在大院的东墙上,我和与我一般的小孩还有一些老人们在距幕布几丈外的后方席地而坐,年轻的男女站立在放映机的左右。
放映机沙沙地响着,两盘缠绕胶片的轮子在机器上转动,从机器的镜头上射出一束不断扩大的光柱照射在挂在墙上的幕布上,那是每次公社电影队放映正片前先放映的《新闻简报》,我们对这些已过时的新闻没有兴趣,都跑到后边放映机边,看着放映员坐在凳子上操作放映机,盼着胶片断后能够抢到剪下来的断胶片,在无聊的等待中悄悄地偷看村里的年轻男女,若能够发现一两个耍流氓的男女,第二天就能成为同学们的中心。
正在放映《新闻简报》的幕布上闪烁了几下图像就消失了,喇叭里还说着话。围在放映机边的小孩们高兴了,以为是胶片断了,马上就要重新接胶片,赶快收回了偷看那些青年男女们的眼光,集中精力注视着许金海和他的徒弟,随时准备抢到剪下来的断胶片。
许金海和他的徒弟检查了好一会,又重新放映,还是只有声音没有图像。电影又停了下来,就在人们纷纷站地来活动身体时,喇叭响了,那是刁书记的声音:
“浇地的社员们,放映机出了毛病,你们先开机浇地,等到机器修好后再回来看电影。”
许金海和他的徒弟在刁书记广播完后就收拾起放映机回到了大队办公室,我和几个朋友涌到办公室的窗户上,看着他们修理放映机。
人们分散在大队院子中,有的老人离开了院子,小孩子们在院内追逐打闹,青年男女相互嬉闹着,整个院内人声鼎沸。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从大队办公室传出消息,放映机的氙灯烧坏,不能放映了,留在院内的人有些忿忿:
“不就是个灯泡,换一个就是了,怎么不能演?”
“灯泡也不一样,人家那个灯泡光线强,听说400瓦。”另一个人应接着。
“咱们生产队那个小太阳600瓦,把那个换上去不就行啦?”又一个人接上了话。
一个在三股地中学上高中的年轻人有点不屑地看着那几个说话的中年人,与周围站着的年轻人说道:
“那氙灯里面充得是惰性气体氙,咱们的白炽灯充得是氮气,唉,什么都不懂还乱说。”满眼充斥着对无知的鄙视。
就在人们的耐心被磨光准备回家时,突然院内一阵骚动:
“出什么事了?”看着人们都涌向办公室门口,有些不明白的人问道。
“有特务。”有人简短地回答了许多人的问题。
原来在放映机坏了后,浇地的人们都又回到工作岗位,在村子西边不远有一口机井,机井旁专门盖了一个电工休息的窝棚,负责管理机井的电工回到机井棚时,看到棚口用棉毯遮挡着,有些奇怪的他拉开毯子用手电一照,看着棚内睡着人,吓得他忙跑回大队汇报。
那时人们正当外出都需要开具介绍信,没有介绍信寸步难行。正常外出的人一般都会到村里住宿,在那个非常的时代,人们的心中始终紧绷着一根弦,不敢回村住宿的人不是特务也是被管制的坏分子。
村里的治保主任牛柱子站在大队门口的台阶上,把十几个看电影还没来及走的中青年聚积起来,简单地安排了一下,就在电工的带领下朝着机井棚赶去。
看着成年人在牛柱小的带领下走出了大队院,我们这群不怕生事的小孩子也跟着来离开了院子,牛柱小看着乱吵吵的孩子们跟在后边,想把孩子们赶回村,几次尝试后也任由我们跟着。
乱糟糟一大帮乌合之众赶到机井棚后,牛柱小让电工带着几个人摸向井棚,他带着其他人在十几米的地方把井棚围起来,看样子一只鸟都休想从他设想的包围圈中逃离。
几个人很快从井棚返回来,躲在井棚中睡觉的人已经逃跑了。牛柱小带着人又开始向西坡搜索,突然在前方影影绰绰看到一个黑影,走在前边的人拔腿就往回跑,前边的一跑,后边的大人小孩乱作一团,像受惊的羊群向着四处逃窜。
治保主任牛柱小比较镇定,制止了他身边的几个想要跑的成年人,在他的带领下,慢慢地接近那个黑影,走近一看,原来是坟墓上生长的一颗树。过了一段时间,看到没事,跑出去的人都回来了,小孩子们从地上摸起石头,朝着杨树就是一阵乱砸,边砸边高喊着:“打特务啦,快来打特务。”
搜索无果后,人们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晨,从父母的说话中才知道晚上发生的事情,就在半夜时分,正在田地中浇地的村民听到远处有小孩哭叫,赶忙回村向大队作了汇报。大队组织了一批民兵沿着小孩子哭啼的方向追去,此时天突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等到民兵找到小孩后,大雨从天而降。
民兵们带着小孩子回到村子时,听到有女人呼唤孩子的声音,找到那个女人时,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男人。回到大队一问讯,才知道那个男人是女人的相好,本来想着带女人私奔到后草地,没想到在井棚睡觉时被人发现了,他们马上就离开井棚,由于路不熟,走着就把小孩子丢失了,结果被民兵抓到了。
雨后的凉风吹着上学的孩子,每个人都觉得天高气爽,分外精神。来到学校的学生,谈论着昨晚着抓特务的事情,就在快要上课时,从大队向学校经过的路上,几个跨着枪的民兵,押着一个被麻绳绑着双手的男人和一个带着五六岁小孩的女人。明晃晃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白光,男人木然地走在前边,女人披头散发,几缕头发在脸上随风摇荡,只有小孩子看着围上来的我们,有点好奇有点惊讶……
后来才知道那个男女都是卓子山复兴人。上大学时,我的一个同学正是那里的人,说起来的只能一声叹息:原来那男的家里成分不好,本来与女的从小玩大,也算青梅竹马,女方家不愿意闺女嫁到一个成分不好的人家受累,就把她嫁给同村成分好的人家。女人嫁过去不久,就被男的打回了娘家,自此后,家暴成了很平常的事情,五六年过去了,女人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生活,就悄悄找到还没有成家的这个男人,两人自然走到了一起,不久就被人发现了他俩的奸情,由于受不了村里人的指指点点,再加上女人的丈夫经常找事,不得已两人偷跑了,没跑两天就被公社送回来,一对野鸳鸯就这样散了。
有道是:最是相思断人肠,劳燕分飞两茫茫。寂寥夜里泪两行,徒留心伤多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