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一家人

谢三国和他闺女谢淑


六月的长安东市外,日头毒得能晒裂瓦缝。谢三国赤着膊,古铜色脊背淌着薄汗,左手摇着柄竹骨扇,半倚在铺前的旧竹椅上,眼缝眯成条线。这三间连檐的杂货铺,是谢家的生计根本——他、婆娘陈阿红,还有一女一子,全靠这铺子里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过活,偶尔还能攒点闲钱,买两饼龙团茶解解馋。

铺子最里间对着街门,竹帘垂着也挡不住强光,明晃晃的日影漏进来,落在刚醒的谢淑脸上。她揉着发疼的额角坐起身,昨夜闹得没睡好——后半夜听见床脚有老鼠啃杂粮饼的窸窣声,点了烛火却连鼠影都没见着;好不容易要合眼,又有不知名的虫豸在帐外振翅,吵得她干脆裹紧被子蒙住头。这会儿醒透了,她理了理半旧的襦裙,到院里井边掬水擦了脸,见灶上温着粥,碗里还卧着个白煮蛋,便端到小火炉上再热了热,慢慢喝了一碗。

谢三国早靠着竹椅打盹了,鼻息匀匀的。谢淑轻手轻脚到院里,把父女俩昨日换下的衣裳泡在木盆里,搓洗干净晾在绳上。等她回铺子,谢三国已醒了,正翻着本旧话本,见她进来,便指了指桌案上的丝线篾子:“今早帕子该绣完了,昨儿有客还问起。”谢淑应了声,坐下拿起帕子细细绣——她绣的缠枝莲帕子最受欢迎,往来客人常买几条回去,给家里妻女用。

日头偏西时,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掀帘进来。这人穿着中原布衫,看着与寻常客商没两样,开口却带着西域口音。谢淑刚要起身招呼,谢三国猛地睁开眼,一口流利的胡语便接了上去,热络得像见了老兄弟,又引着客人坐,又从架上取了壶米酒。客人喝了两盏,买了壶酒,问了句去长安县的路程,便匆匆走了。

等客人走远,谢三国脸上的笑立马敛了,低声骂道:“又是个只买便宜货的,没用!”他让谢淑烧壶热水,打算泡杯茶顺顺气——过两个时辰,还得去西市的货栈搬新到的皂角和灯油。

天擦黑时,日头的毒劲才散了些。谢三国还坐在竹椅上摇扇,看着街上的人——这会儿是坊市散工的时候,不少帮工的汉子往巷尾的食铺走。他盼着能多来几个客人,近来生意淡得很,铺子里没多少人来。

夜色刚漫上来,先来了几个高鼻深目的胡人。谢三国忙起身喊了句胡语里的“欢迎”,胡人见他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原汉子,互相用家乡话嘀咕了两句,没进店,径直往食铺去了。

没过一会儿,一个妇人牵着个七八岁的男童掀帘进来,是陈阿红和儿子谢小华。母子俩从乡下过来,坐了两个时辰的驴车,又渡了灞水,一路折腾,脸都带着倦色。陈阿红把随身的布包搁在里屋,从灶上拿了两个麦饼,分给儿子一个,自己也咬了一口:“路上没好好吃东西,先垫垫。”她嚼着饼,问谢三国:“近来怎么客人这么少?”

谢三国喝了口凉茶,慢悠悠道:“今早问了货栈的伙计,说是官府近来要查西域来的客商,灞水的渡口管得严,不少人不敢出来。伙计说,明日就该松些了。”

陈阿红点了点头,“那就好。”说着便进了里屋,舀了盆井水擦脸,又从布包里摸出个小巧的铜镜,对着镜子补妆——她脸上擦了点铅粉,是前儿从西市买的。

谢三国坐在铺里,听着院外的蝉鸣聒噪,起身从墙角抄起根竹杆,想赶走趴在门框上的蝉。抬头时,却见屋梁上有只小蜘蛛在织网,他抬手一勾,把蜘蛛勾下来,一脚踩死:“夏天就是蜘蛛多,烦得很。”

这时,几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下了隔壁的阁楼,探头往铺里看。谢三国态度不热不冷,汉子们开口问:“有被子卖吗?”

往南走两家,布庄里有。”谢三国把竹杆放回墙角,依旧坐回竹椅上。汉子们应了声,转身走了。

里屋的陈阿红听见动静,探出头问:“谁啊?”

“几个帮工的,买被子。”谢三国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

陈阿红补完妆,出来整理货架上的货,瞥见谢小华正蹲在角落里看话本,便训道:“忘了作业?假期完了就要去私塾考蒙书,还不赶紧看?”谢小华头也不抬:“知道了娘。”

谢淑还在绣帕子,见陈阿红出来,放下针线,凑过去捏了捏母亲的胳膊,又往她背上靠。陈阿红拍开她的手,笑骂道:“都十五了,还跟个小丫头似的黏人!”

到了亥时,才来了一群提着大包小包的胡人——是阿木送的客。阿木是个胡商的车夫,常把客人引到这一带。陈阿红和谢三国立马热络起来,用胡语跟客人介绍铺里的东西。两个年轻胡人买了两条烟,其余人看了看,没买什么,便跟着阿木走了。

夜深了,谢家便在铺子里歇下——谢淑和谢小华睡在里屋的两张折叠床,谢三国和陈阿红睡在最里面的小隔间。铺门插好,烛火吹灭,只剩窗外的蝉鸣还在响。

第二日一早,雨刚停,日头又热了起来。谢三国倚在竹躺椅上,喝着冰镇的绿豆汤——是昨夜用井水泡着的,凉丝丝的解暑。正喝着,一个送信的驿卒过来,递了封信。谢三国忙起身,从灶上取了个瓷碗,盛了碗绿豆汤请驿卒喝。驿卒憨厚,喝完连声道谢,匆匆走了。

谢三国拆开信,脸上的闲适立马没了,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冲里屋喊:“阿红!快出来,给我收拾行李!我得回趟老家——娘病了。”

陈阿红拿着布包出来,语气带着急:“你别急啊!家里还有大哥二哥呢,娘说不定只是小毛病。你走了,铺子里的生意怎么办?我才来没几天,货价还没记全!”

谢三国一边往布包里塞换洗衣物,一边没好气地说:“赚钱什么时候不能赚?你又不是不会看店!”他又从钱柜里拿了一吊钱,塞进怀里。

陈阿红的声音立马高了:“你来回得一个月,还拿走半年的收益!就你是大孝子,我是毒妇是吧?”

“我懒得跟你吵!”谢三国抓过布包,大步往外走。陈阿红气不过,抓起桌上的手帕扔过去,吼道:“等你回来,我非得扇你几个巴掌!”

谢三国走后,陈阿红坐在凳上,越想越气。她想起自己生谢淑那年,在乡下待产,婆婆根本不管不问,若不是娘家爹娘赶来,她差点死在产房里。后来跟谢三国说这事,他总说“都过去了”,从不替她说话。前两年官府查得严,铺子关了一阵,她和谢三国去帮工,一个月才挣几吊钱,还得拿大半还铺屋的租金,婆婆却照样来要养老钱,公公也只当没看见。

气头上来,陈阿红把谢淑叫出来看店,自己揣了钱,往西市的布庄去——她要扯几尺好布,做身新襦裙,省得钱都被谢三国拿去贴补老家。

过了几日,谢淑在铺里绣帕子,收到陈阿红托人带的信,让她赶紧回乡下——陈阿红竟没跟她商量,给她安排了相亲。谢淑又气又恼,草草收拾了东西,往老家赶。一路上,她越想越委屈,连揍了好几下铺盖卷。

到了老家,陈阿红给她做了身新襦裙,浅粉色的,绣着兰草。晚上,谢淑被母亲催着换了好几身衣裳,第二日见人前,又换了一遍。见了那相亲的男子,谢淑又羞又紧张,头都不敢抬,只跟着母亲给亲戚打招呼,连男子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只竖着耳朵听男子的亲戚和母亲说话。

到了晚上,陈阿红坐在灯前,絮絮叨叨评说那男子的相貌、家境,又问谢淑的看法。谢淑小声说:“还好,看着挺老实的。”陈阿红立马撇撇嘴:“什么眼光!”

后来几日,谢淑和那男子见了几次面。相处下来,她心里却越来越清楚——若是跟这男子过一辈子,生儿育女,她一定会后悔。她甚至怀疑,自己前几日跟他聊得开心,是不是因为太过孤单,没怎么跟同龄男子说过话。

再后来,谢淑终于下定了决心,跟那男子说了“不合适”。

陈阿红知道后,气得直跺脚:“这已经是第三个了!你自己不会看男人,又不肯听我的话,我一给你出主意,你就说我控制你!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生你了!难不成你想跟你堂姐似的,过了二十岁,连个好人家都找不到?”

陈阿红越看谢淑,越觉得她像谢三国——自己说什么,都不听。倒是谢小华贴心,前几日她午睡,谢小华见阳光晃眼,还特意找了块布,帮她挡住窗缝。

她又瞥见谢淑坐着时,腰没挺直,肚子有点显,便忍不住说:“坐好点,姑娘家别含胸驼背的,看着没精神。”这话一说,谢淑也来了气,母女俩又吵了一架,满屋子的火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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