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期盼着回家。家里有年迈的父母,还有哥哥、姐姐和妹妹,以及从小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
期盼的目光,越过千山万水,在中国东北的东北,与我的家乡聚焦。延边,祖国东疆边陲,少数民族自治州,长白山,老爷岭,图们江,还有能遥望日本海高高突屼的珲春森林山。森林山顶那棵隽秀挺拔的美人松,每年元旦最先迎接照向中国大地的第一缕阳光。
我的家乡,就在那太阳升起的地方。那里有广袤的原始森林,有一望无际的田野,有大豆高粱的芳香,更有地下数不清的矿藏。蓝天白云黑土地,清山绿水苹果梨,《林海雪原》中的绥芬大甸子,还有四道河子南山岗上“满洲国”留下的飞机包,曾是我儿时玩耍的乐园。
家乡多山,虽然没有巍峨冠绝之姿,但也绵延起伏。有悬崖峭壁,有丘陵陡坡,还有留存着亿万年前叫也叫不醒的精灵。据科学考证,延边汪清绥芬大甸子远古时是一片汪洋大海。上小学时,我和同村的老党、大财、德福、小石头几个光屁股娃娃经常到北山挖掘化石,掰开片石,有各种形状的鱼、虾、扇贝,还有展开枝叶的海藻,可惜少不更事,玩着玩着就丢了。在四道河子西山苍松翠柏之间,还曾发现一堆古树化石,也被几个村民搬回家里当成小板凳,用他们长年不洗的破棉裤磨平了亿万年留下的珍贵年轮。
沧海变桑田,正是我故乡大地演变的写照。四千年前的肃慎部落群、两千年前的扶余古国和高句丽王国都有先民在此刀耕火种,渔猎繁衍。秦汉两晋南北朝,这里是与大汉民族遥不可及的自由乐土;隋唐宋元明初逐渐与华夏中央政府握手,建立了“旺嵚”驿站。后金贵族苏克萨哈一脉从这里策马扬鞭,追随努尔哈赤、皇太极逐鹿中原,为大清王朝一统江山立下赫赫战功。这里也因是大清发祥地而有三百多年被列为皇家禁地,禁止渔猎,禁止农桑,禁止砍伐,只允许专业的打牲乌拉向皇家提供御用贡品。图们江大马哈鱼、百草沟粳米曾因专供皇家享用而名燥一时。正是由于清王朝这三百多年的保护,才为后人留下一块极其丰饶的土地。清末民初,几百万山东、河南流民“闯关东”来到白山黑水间,为积贫积弱的中国提供了难得的休养生息之地。
我的祖上也是“闯关东”来的。太爷爷挑着年幼的爷爷刚到绥芬大甸子时一贫如洗,给大户人家当长工。但爷爷很有本事,不仅能讲一口流利的朝鲜语和日语,还娶了个满族姑娘做我奶奶,后来又继承当地最有名大地主的全部家产,成为绥芬大甸子里数一数二的富户。父母都出生在绥芬大甸子,与解放后新移民来的大多数山东人相比,也算是地地道道的东北人了。不过在我十四岁时,家里还真进来了一位山东人,就是我的嫂子。大嫂讲一口昌邑方言,刚来时我们听着都忍俊不止,特别是她不自觉的讲出山东口音时,我总是拉着两个小妹跑到外面墙角捧腹大笑。
我的家乡也曾有过一段屈辱的历史。从“九一八”事变到伪“满洲国”完蛋,长达十四年的日伪统治,家乡经历了水深火热的灾难。但这片土地上也有数不清的热血壮士,为抵御日寇铁蹄不屈不挠。东满英雄周保中,朝鲜人民伟大领袖金日成,都曾带领抗联义勇军在此浴血奋战。小时候我记得很清楚村西一片坟地立着块醒目的白木牌子,据说就是当年朝鲜抗联留下的遗骸。正是因为抗联风起云涌的斗争,我的家乡也曾遭到过灭顶之灾。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一个夜晚,一个外号叫“红袖头子”的日本宪兵队长在汉奸的协助下血洗了我的村庄,据说当年只有一个三岁小女孩得以幸存,这就是写入县志的“四道河子惨案”。
有位哲人说过:“不记得自己出生前的历史,就永远是个孩子”。我长大了,如数家珍般描述家乡壮丽的历史诗篇。家乡不过是个小山村,亦或是十几个村屯连成一片的乡镇,亦或是乡镇与乡镇拼接成的县城,亦或是长白山一望无际的茫茫林海,在我心中都是那样的瑰丽伟岸,那样的厚重华彩,今生今世都抹不去的深深记忆。
我十六岁离开家乡,先是求学,后是工作,越走离家乡越远。家乡的东边是走不出国境的大海,我沿着图们江溯流而上,一路向西,越过气势恢宏的长白山天池,再沿松花江而下,在康熙大帝当年打造连樯接舰万艏战船的古老城市驻足。回望家乡,已在千里之外。
一晃三十五年了。乡愁,始终是堆积在我心中的淡淡忧伤,特别是每年年根儿时节,那种对家乡年味的思念更是刻骨铭心。我家兄妹六人,均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那个动荡而困难的时期,能齐刷刷的长大成人,父母的辛勤养育实属不易。小时候过年,是发自内心的渴望,因为过年可以吃几天肉馅饺子,可以换一身新衣裳,可以零星放几只小鞭炮,可以拎着个自制的破灯笼走街窜巷乱跑。现在回家过年,年味早已没有了儿时那种期盼,更多的是一大家子回到父母身边团聚的乐趣。每年离过年差不多还有一个月时间,老母亲总会打来长途电话,口是心非地说:“你们离得远,今年就别回来了吧”。可是一到年根,她却总是情不自禁的倚在窗前观察着进入小区的每一台车辆,认真注视着刚刚停下的那辆黑色奥迪下来的是不是老儿子一家。这么多年来,不管工作有多忙,每年过年我都必须回家,因为我不能想象,真的是听了老母亲的话不回去了,老爹老妈过年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一大家子聚在一起过年是愉快的。老父亲虽然已过花甲之年,但仍对下厨津津乐道,挥挥手十几道老家菜就摆满地桌。耳朵有点背的老娘看着父亲下厨乐得清闲,搬上一张小马扎凑在电视机前把音量开到最大专心孜孜观赏。哥哥、我、姐夫、妹夫组成牌局轮番斗地主,直斗得天晕地暗,嘻哈一片。一家人聚在一起喝酒无拘无束,没什么讲究,不像在单位应酬那么虚伪推劝。白酒、啤酒、红酒,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吃饱喝足继续斗地主,有时通宵达旦,其乐融融。
又快到回家的日子了,乡愁就要变成快乐的聚首。我期盼着,情不自禁推开窗子,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客厅,我知道,这阳光来自我的家乡。因为我的家乡,在太阳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