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疫情刚开始的时候,情况比较艰难,武汉的病床供不应求。
很多病人得不到及时的救治,把微博超话当成最后一根稻草,慌张地询问有没有住院机会。
有一个网友回复,“我家人刚去世了,你打电话问问XX医院,看有没有床位空出来”,平静得仿佛看不见悲伤。
盼一个床位,为了生。
《喜丧》里的众人同样焦急的在等待一个床位。
等一个床位,为了死。
独居老人林郭氏已经86岁了,摔了一跤无法自理,子女们准备把她送到村里的敬老院,奈何敬老院床位紧张,只有等一个老人(罗老太太)去世才能腾出床位。
关于罗老太太,护理人员没有进行过多的描述,仿佛躺在这里的孤寡老人,简洁明了,全部的价值就是一段时间,一个床位。
如果说还有其他的羁绊,那就是老人家“命太硬”,给大家添堵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不合时宜的身体硬朗,变成了一种很不道德的事情。
林郭氏提出心愿,想在去敬老院之前去各个子女家待一段时间,二儿媳道:“这可咋办呢,俺娘越老越洋心了”。
她还是去了,不曾想,这走的是一条抹煞亲情,频受折辱的绝路。
二儿媳是个无利不欢的小人,觊觎着林郭氏的老宅,联手女儿表演一幕道德绑架的苦情戏,尽管林郭氏看得穿这一点,还是把房子给了她。
三媳妇是个嚣张跋扈的“城里人”,她嫌恶林郭氏,就像一个沾满了病毒的抹布。林郭氏吃饭的碗,要单独放置,怕污染了环境。她坐过的垫毯,恨不得拿一把火烧干净,彻底消毒。
她把女儿出走的过错全都归咎到林郭氏身上,甚至罚跪。
在女儿家,被女婿栽赃偷钱,分明不是自己拿的,她也承认了。
林郭氏这个人,信佛也慈悲,她只希望儿女生活幸福无波澜,哪怕自己默默吞下苦果,受了冤屈也无所谓。
邻居说她,“这么大年纪,就像熟透的瓜,不知道哪天就倒头了”。
外孙酒驾去世,林郭氏对孙媳妇说:人生还长,你再找一个人过日子吧。孙媳妇哭着反问:“外姥爷走得早,您那时候怎么没再找一个?”
老人叹了口气:“当初6个孩子,最大的13岁,小的才9个月,孩子没了娘多可怜。”
雪上加霜,更不幸的事情来了,神经受刺激的她患上了笑病。
现实上演着悲剧,她却控制不住自己,停不下来的咯咯笑。
女婿被打了,她笑;
外孙酒驾死了,她笑;
看着自己哺育长大的儿女们互相推诿着赡养的责任,尖锐的言语化作一把刀刺向自己,她笑得更厉害了。
一声声疯笑刺中了现实的凉薄,刺中了儿女的不堪一击的心理,极富有讽刺意味和魔幻现实感。
笑病,是这部影片的神来之笔。
因为这个地方,笑不出来才是常态,笑是异类。
转了一圈回到老宅,老宅的房子却被二儿子一家霸占了。
她的菩萨像被儿子摔碎,自己因为笑声太瘆人被儿媳妇赶到了牛棚里。
从最初不想去敬老院,到反复询问“敬老院来信了吗?”得到的依旧是嘲讽的答案。
然而,终于等到罗老太太去世,敬老院空出了位置,林郭氏却在去敬老院的前一晚服药自尽,抱着全家福照片溘然长逝。
事实上,在她去世之后,遗像中的她仍然在对着低俗的表演微笑。
而她的子孙,或开心、或懵懂地观赏着葬礼上的香歌艳舞。
另外三个去了城市的孩子,始终没有露面。
谁喜谁丧,一目了然:
丧的是老人,喜的是儿女。
喜丧,意味着,福寿双全,并且还能体面的死。
未富先老,老无所依,含辱偷生。
喜丧不喜,而是一块伦理崩坏的遮羞布。
《喜丧》被王家卫称为残酷版的《东京物语》,我却觉得更像另一个日本电影《楢山节考》。
在日本古代信州一个贫苦的山村中,由于粮食长期短缺,老人一到了70岁,就要被子女背到山中等死,美其名曰供奉山神。
同样都是在物资极度匮乏的世界,伦理与道德来不及登场。
在我国的农村,很多老人的观念中,不愿意成为子女的累赘,于是,涌现老人自杀狂潮,但几乎所有人都不觉得那是自杀,而是“受不得磨了”的必然结果。
尽管他们一辈子付出,却没能寄希望于养儿防老。
影片中的疯子大娘自己死在家里,过了好几天才发现,满身都是蛆。
现实中不乏一边在火盆里为自己烧纸钱,一边喝下半瓶农药的老人。“他怕将来死了,孩子连纸钱都不给买。”
“农村老人却越来越难以摆脱这条自杀的路,这或许是他们稀释和消化现代老龄化社会痛苦的特有方式。比起亲儿子,药儿子(喝农药)、绳儿子(上吊)、水儿子(投水)更可靠。”——武汉大学研究学者如是说。
在迈克尔·哈内克的《爱》中,相濡以沫几十年的钢琴家夫妇,丈夫不愿将病重的妻子送到敬老院,他只放心自己亲自照顾。
他一遍一遍地教妻子基础的语言,哄妻子吃饭、喝水,温柔地抚摸她苍老的脸庞。
却因为不忍心听见她痛苦的呻吟,用枕头将已经奄奄一息的妻子捂死,而后自己殉情。
富足如他们,高知、恩爱、优雅,也一样有风烛残年、不再矜贵的时刻,也会大小便失禁、不能自控。但当看到生活露出狰狞的爪牙,源于爱的“扼杀”会体面很多。
《喜丧》的全部演员均为非专业演员。
这就是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并且没有任何人去质疑这种习惯。
每一场群戏,都真实得令人头皮发麻。
只是摄影机在背后静静地窥伺着一切,不小心捅出了阴暗疮口。
影片的结尾,二儿媳静默无声地摔了一跤,和影片开头的林郭氏一模一样,这是最令人害怕的。
暗喻着不久的将来, “施暴者”转变为“受害者”,盘旋在老中青三代人的困境和焦虑将不断循环,一直延续下去。
影片中,第三代孙子辈的成员们无一不向往外面的生活。
孙女:“我总不能一辈子呆在这吧,我想让家里更富裕点。”
小道:“我要找我妈,我姥姥说我妈在上海。”
平平:“我朋友去浙江了,在一个鞋厂,我只想去每天开心的去KTV唱唱歌,去世界各地走走转转。”
穿插在影片中的音乐是齐秦的《外面的世界》还有《张三的歌》: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
看一看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
望一望 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为了梦想、为了赚钱,他们争相出走大城市,逃离家乡,远离落后,但无形中也构成了新一轮的循环。他们的父母,新一代农村老人的归宿,又将在哪里?
宿命一般的悲剧感,正在生生不息的上演着。
真实如生活,残酷如死亡。
这场人间悲剧,由谁来破局,暂未知晓。
或许只能像他们期盼的那样:
人们的关系很友善
陌生人点头都是笑脸
养老生病不差钱有政府来买单
这就是我的中国梦
它很小也很普通
我不求变成龙和凤
我只想活在幸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