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者:浮在空中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
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去处
1
日子快过年了。这是李老汉对时间概念固有的一种表述方式。而实际上,那天是除夕的前一天,腊月二九。
李老汉那天照例喝不少酒。这次是去村东头老俵家。老俵过七十大寿,免不了热闹一番。去的时候是李老汉一个人去的。老伴陈菊花吭吭嚇嚇生病已经半年有余,去镇上查过二次,小毛病一堆,但没啥大毛病……日子就这样过着。好在生活还能自理。李老汉年轻时就是村里有名的懒汉,陈菊花跟了他三四十年,从来不指望他能办什么事。
很晚,李老汉才醉醺醺的回来。冬天的夜黑得很早,又刮阴冷的风,李老汉哆哆嗦嗦摸回了自己的家。
门还是自己出去时的样子,虚掩。没开灯。但他脑子迷糊糊,不记得了,只是觉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以前好像不是这样。以前他不管多晚回来,灯都是亮的……虽然门会插上,但他一敲门,陈菊花就会骂他一句:
“死鬼,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呢?”
然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给他开门。
今天不对……
李老汉努力扶住自己的身子,进门,找到床头开关,摁亮了灯,然后拍了拍了拍被窝中一动不动的陈菊花。
“老婆子,我回来了。”
他推了一下老太婆,见老太婆没反应,继续说:
“今天老根家人来了很多。菜也好吃……你没去,可惜了。我知道今天不该去,要陪下你,或者,早点回来,可这是老根家啊,哪能不去呢?——也不能早走,别人都没走呢……你莫生气……”
李老汉又推了一下老伴,陈菊花还是毫无反映。李老汉停了下,努力让自已的脑子清醒一下。想想,又说道:
”你莫不高兴了……我知道你想小芬了。以后啊,小芬回来就方便了,我们,在门口,也能坐车了……今天,主任也来了……主任说,政府明年就能把钱拨下来了……钱只要一拨下来,村里到镇上就能过汽车了,修水泥路,修二丈阔……”
李老汉推着自己的老伴,老太婆依然不理他。李老汉有些生气了,“死老婆子,脾气还越来越大了……”,他终于了掀开了被子一角,露出了陈菊花的头——李老汉头一下咚的一声炸响了,只见老太婆面色青灰,五官变形,气息全无。
李老汉先是迷糊,后是惊愕,最后就是像个孩子一样开始哭了。
“死老婆子呀,你怎么就那么心急,等我吃一餐酒的功夫都等不得啊……你那时候说心窝痛,叫我陪着你,我还以为,又和之前那几次一样,躺会儿又好了……你等不得一下子,小芬都还没回来呢,我怎么办啊……啊,啊……呜……”
寂静的小村里,半夜寂静得可怕,只有李老汉一晚上都在哭着。一会儿哭老伴,一会儿哭自己。
2
从早上起床开始,陈菊花就感觉到身体的不对劲——心窝里喘不上气。还心悸。她的年龄并不太大,年后才满六十五岁。但头发早就白干净了。这些年来,嫁给了李老汉,她没享过什么福—— 一直她是家里的顶梁柱。多年的辛苦操劳,加上前二年胃部做了个手术,身体就迅速垮了下去,稍重点的体力活,全不能干了。
明天就要过年了。陈菊花还是挣扎着起来,喂鸡,喂兔子,做饭。吃完饭,她准备在屋子里再搞个大扫除,刚拿起扫帚,突然就一陈眩晕袭来,眼前一黑,人也差点摔倒。她马上扶住傍边八仙桌,才没倒下。呼吸也上不来了,她开始大口喘气,并叫着李老汉过来。
李老汉正在外面,和人闲聊。叫了好几声,才不紧不慢过来,看到陈菊花惨白的脸,有些吃怕。
“你怎么回事?又哪不舒服?上床躺一下吧。”
陈菊花点了点头。
上床之后,陈菊花似乎好了点。她对李老汉说,“今天家里的卫生你搞下吧。墙,桌子,门……都要擦下。做完了,记得给小芬打个电话,让她不要操心我们,好好过年,过完年再让她带小宝宝来……还有,今天你没事,不要再去打牌或又出去喝酒,就呆家里,我总感觉难受……”
李老汉口头都一一答应着,但吃过中饭,老俵过来请他喝酒,他本想同陈菊花打个招呼,但一看她似乎睡着了了,把门一掩,就走了。
下午三四点之后,躲床上的陈菊花,忽然感觉到自己心窝一下收紧,一下又颤动起来。异常难受。脑子开始出现幻觉幻影……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分明已看到她唯一的牵挂,她魂牵梦绕的女儿,小芬,出现在了她了的面前……
刚生下来的小芬,粉滋滋红滋滋,陈菊花年轻而喜悦的脸色……小芬开始蹒跚学步,摇摇晃晃,开始稚嫩清脆的喊妈妈……小芬上学了,第一次给她梳起小辫子。小芬考上了初中,考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学……小芬带给她多少自豪与骄傲。小芬的脸渐渐模糊起来。大学毕业之后的小芬,留在了那个她读书的城市……小芬回来越来越少了。正背向着她,越走越远……
“芬……”陈菊花绝望的喊道
女儿依然只留给她一个模糊的背影。
“女儿啊,你看一眼你妈妈啊!……”
望着女儿渐渐消失的背景,陈菊花停止了一切所有徒劳无功的动作。
3
除夕,上海。
嘉定区某小区某幢单元房里。一户狭小的二居室。女主人李小芬怀抱一个还未满月的女婴儿,此刻满脸悲伤。噩耗是早上传来的。那时她正在给小的喂奶,监督大的起床做作业。丈夫是一家公司的外派人员,直到三十这天才放假。那时候他正在厨房手忙脚乱准备一切过年的东西。
现在一切都要停下了,年也不用过了,现在只有一件事要做:回家!
赶紧网上订火车票,没有。订机票,还是没有,长途汽车票,也没有!
怎么办?怎么办?李小芬简直又要哭了。
丈夫周华想起了那些专做私人服务的公司来。在拔打了将近十来个电话之后,终于有人愿意但报出了五千块的价格,将李小芬一家人从上海送到江西。
快到李小芬家的时候,一路泥汀,一路崎岖。司机后悔不迭,几次罢工,又加了五百。
终于到家。在这个鞭炮齐鸣,天地间都笼罩在一片安乐祥和的除夕之夜。
李小芬跌跌撞撞奔进家中。家中并没有搭起灵堂。然后妈妈,是真真切切的走了。依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小芬跪下,放声大哭。周华抱着小的,领着大的,也一同跪下……
初七过后,才开始办丧事。当地习俗,也是没办法的事。农村的葬礼,从来都是一个村的事情。但过大年,这事是不允许办的。初八,已经是特许了。
这个只有百十来个人的小村,合村都来帮忙。事毕过后,小芬向每一个人千恩万谢。
唯有父亲,李老汉,平素嗜酒如命,这次,他滴酒不沾。他不再醉醺醺了,但人,却变得沉默寡语起来……
但李小芬,终还是要回去了。走前一天,她来到父亲房间。
“爸,跟我们去上海吧?”
“不去。”
”为什么不去?你要生病了,怎么办?”
“我不喝酒了,没事……你们回去吧”。
“你这个年纪……不喝酒就没事?你不要固执了,跟我们回去吧。”小芬苦口婆心劝着。
”真不去了……我要在这守着你妈。我对不起你妈。她没走之前,天天想你,说没伴。我要走了,她更没伴了……我会时时去看她的……你们快走吧!”
小芬和丈天,带着一大一小俩个孩子,忍着快要出来的眼泪,一步一回头,再次离开了自己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