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兰花是哪里人，到底有多大年龄，更没有见过她的娘家人。只知道她大概是南方人，被人拐骗到这个偏远的村子，卖给了阿军。
阿军家很穷，他不但长相难看，还黑，个子也矮，大概有一米五的样子。可他心眼多，也属于村里的能人之一，从娶媳妇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来，不然，村里这么多光棍儿，咋也轮不到他。也就是他能，就把个子不算低，白白胖胖，样子也不丑的兰花“娶”到了家。
说是“娶”，那是好听的话，被拐骗的媳妇，“娶”无非就是把知近亲戚通知一下，在一起吃个饭，就成了。再说买兰花时，阿军也花了好几千块钱哪！那钱可是他阿军的爹娘一辈子和阿军半辈子攒起来的，家里的地，一年两季的余粮都换成了钱，可以说，每一分一毛上都沾满了他们的汗水。
事儿过完了，阿军钱也花完了，还欠了亲朋的几百块钱。在农村，塌窟窿欠钱是很正常不过的事情，谁家能保证家里有余钱？都是互相帮衬着，谁家需要谁家补，等这一季的粮食收了，再还过来就行了。塌窟窿这件事阿军家一点儿也不后悔，因为兰花是个女人，是他们家的希望。阿军弟兄几个，家里还没有一个媳妇儿，能在快四十岁的年纪找到这么一个女人，已经很不容易了。况且等一段时间，兰花怀了孩子，就等于这些钱买来一个家呀！
可是兰花已经怀了孕，是被拐时就带着的。外人跟阿军开玩笑说:“你这个媳妇买得划算！还买一送一呢！哈哈！”
别人的玩笑归玩笑，阿军心里还是隐隐作痛，毕竟这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将来还得自己养着，将来还要供他吃穿，上学，娶媳妇......这可是一笔赔本大买卖。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因为这个把他“流”了啊，况且兰花也不让，孩子已经几个月了，做流产伤身体不说，搞不好再弄出个不孕症，那可是就得不偿失了。
转眼间第二年开春到了，兰花生下来一个大胖小子。全家人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高兴，相反阿军的娘总是看着孩子唉声叹气，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他娘总说“造孽”俩字。不亲他吧，眼见着孩子越长越可爱，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的，真是景人！亲吧，唉！毕竟不是亲骨肉啊！
可是兰花很高兴，天天抱着孩子，东跑西逛的。她不管别人喜不喜欢这个孩子，只要自己喜欢就行了。她给孩子取名“虎子”，意思是希望孩子长得壮壮的，跟小老虎一样。
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兰花倒也争气，第二年就又给阿军生了一个带把儿的，亲生的儿子。最高兴的是阿军的娘，她逢人就说“这是我们阿军的儿子，你看看，多好的孩子啊！呜，我当奶奶喽！”
大家都理解阿军的娘，老太太七十多了，终于有了亲孙子，心里该有多高兴啊！可是说实话，这个孩子长得没有虎子好看，嘴大不说，还支蒙耳朵，眼睛还是三角眼。阿军娘不在乎，不管啥样，总是亲孙子，他们家的又一代！
即便这样，阿军娘也很少抱孙子，她觉得谁的孩子就该谁养，自己辛辛苦苦一辈子，生了好几个娃，也从没有谁帮她带过。那时候的婆婆多厉害啊，在家里说话都是一砸一个坑的，她和阿军爹根本不敢说个不字。孩子不管不说，还得让她每天去地里干活儿挣工分，孩子就在地里爬呀爬，捏个土坷垃玩玩，抓个小虫吃吃，最后总搞得满头满脸满身都是泥和土，不细看还以为是秦始皇陵的兵马俑，仔细看看，俩眼睛还在眨巴，才能看出是活生生的孩子。
即便是这样的日子，自己的孩子毕竟长大了，而今多年的媳妇终于熬成了婆，可不能让这个兰花太舒服了，不然老了老了，又给搞来一个活阎王，那可就没有好日子喽！阿军娘想着还是趁早让她习惯这种生活，哼！不然就太亏了！
可是兰花好像没有一丝怨言，让干啥就干啥，而且这个女人很勤快，但凡有点时间，就把孩子们拾掇得干干净净，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就是阿军娘的衣服，也拿来一并洗了。
别人都说阿军有福气，这个买来的外地媳妇一点也不比娶来的本地媳妇差。除了勤快、爱干净等优点之外，外地媳妇还有一个更好的优点，那就是每每受了委屈，从不哭闹。因为哭闹也没有什么意思，娘家人离得远，加上通讯也不方便，更没有手机微信，要跟娘家人说上话那是难上加难，哭哭闹闹也没人给出气，而且本地人也不会向着她说话。
但村里的其他外地媳妇，还是有偷偷逃走的。慢慢地兰花也听说了，她从不发表看法。村里的老太太们在大街的墙角处议论，北地谁谁家媳妇趁着天黑逃跑，被本家的几个大男人找到天明，在某村的麦田里找到，五花大绑弄回村里，挨了打还被锁到小屋不准出来；南地谁谁家媳妇刚收拾好东西就被发现了，被严加看管，不准出门半步……总之，逃跑的那些外地媳妇都没有好下场。兰花心里很清楚，自己带着俩孩子，一个不足三岁，一个不足一岁，别说跑不出去阿军的手掌，就是能跑出去，谁会收留她和她的这俩儿子呢？所以，逃跑这样的蠢事，兰花是决不会干的。
日子在油盐酱醋中一天天溜走，兰花操持着家，阿军也做些小生意，跟村里其他人家比起来，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俩孩子也逐渐长大。阿军对她也算是不错，起码不像别人家的那些男人，一不顺心回家就打媳妇，打得鼻青脸肿的，额头上经常顶着青紫的大包。挨打后的媳妇还要照常为一家人做饭、洗衣，跟别人诉苦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会召来更重的惩罚，比如大冬天不准穿棉袄，要冻上一天，还不准打哆嗦……
兰花唯一不顺心的事，就是这么多年没有回过娘家，她想回去看看年迈的父母，哪怕是寄一封信也好。可是，阿军不允许，态度异常坚决。兰花知道，阿军是怕她一走了之，扔下这个家再不回来。
阿军这样的态度，也可以让人理解，因为邻村的路老三家媳妇就是这么走的。老三媳妇平时在家忙里忙外，伺候孩子和老人都是一把好手，家里里里外外都是天天干干净净的。谁知道忽然有一天她就跑了，村里的男劳力都出动出去找了，可是老三媳妇就像蒸发了一样，再也没见踪影。孩子每天哭着找妈妈，老三他娘得空就在街里骂“鳖孙种！真是心狠！”也只有这样才能解解心头之恨，找不到又能怎么样啊，那时有没有先进的电子设备，比如监控啥的，根本就没有这种现代化的设备。老三从此以后和孩子就没有了家，爷儿俩一个个脏兮兮的，完全跟以前不一样了。
阿军也观察了，村里凡是没有老婆的男人，样子大抵都差不多：衣服脏，脸黑。他可是不想再回到以前那个样子，说起来儿子也有了，女人完成了她的使命，但总归没有女人，就不像个家了。
所以当兰花说想家时，他心里是反感的。他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对媳妇，他从不打骂兰花，甚至事事顺着她，就是想让她全心全意跟他一起生活。可是兰花总是说要回去看看父母，于情于理他又不好拒绝，只好顺口应承下来，说等攒够了路费再去。
阿军的这个承诺是随口说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可兰花却是牢牢记在了心里。
一年过去了，没有攒够路费。
又一年过去了， 家里还是没有攒够。
兰花心里着急呀，无论她怎样生气、撒娇，甚至跟阿军吵架，都得不到她想要的结果。她有些灰心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回去看望一下她年迈的父母，这是人之常情啊。况且为了这个家，她付出了全部的心力，洗衣做饭、伺候老人，家里地里，啥活儿都干，啥心都操，从来没有其他的心思，回个娘家不让去于情于理都是说不通的，兰花知道她生的这俩孩子，吃穿住用也有很多花销，再加上娶她时花的那些钱，一年两季收获的粮食除了一家人吃过，刨去浇地、购买化肥的提前预支，一年下来基本上所剩无几，而且两个孩子像牛犊子一样噌噌地长，饭量更是大得惊人，所以阿军这几年没钱也是能说得通的。
那天，阿军喝醉了酒，笑嘻嘻地回了家。都说“酒后吐真言”，兰花决定问出个所以然来。可无论怎么问，阿军眯缝着眼睛，油光光的脑袋左晃右晃，就是不往正题上说。兰花一边想办法套他的话，一边心里边打退堂鼓，阿军这个人她还是了解的，他虽然喝多了酒，脑子却清醒得很呢！况且“能人”这个名号可不是瞎掰的！
阿军这个人是真能，脑子活点子多，又善于“庞”（聊天），就连买的一个牌子的肥料，他总能买到“保真”的，有人说他吹牛皮，可看看他种的庄稼苗子，杆子粗底肥硬，叶片深绿精神旺，不管是麦收秋收，他家那收成都是数一数二的，数二的时候基本上见不着。所以这类事对于他来说根本不是个事，他会拿捏得很到位，不软不硬的，既不让你难受，又没有明确表态。用阿军的话来说这叫“weng”，能weng一天是一天，只要兰花在，他的家就在。
兰花哪能明白他的心思啊，这个女人还是很老实的，不然就阿军那个穷家和长相，她早就想法逃了。她幻想着有朝一日她回了家，父母该有多么高兴，再看到两个可爱的外孙，他们肥肥壮壮的样子，岂不是让老人乐开了花？再也不像她父母那样，连基本的温饱都解决不了。她还想着甚至会有一天，她把父母接到阿军家里，跟她一起吃白馍、喝玉米粥……
每每想到这里，兰花都会禁不住笑起来。兰花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的，孩子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么高兴，也会跟她一起笑，嘻嘻哈哈的声音穿过墙壁，阿军娘会在墙壁的那一边咒骂：“这个贱人，贱得很着呢！”
这边的兰花听不到那边的声音，她笑意盈盈地逗着孩子，眼睛里满是期待……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