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灵魂夹缝间

我站在实验室的镜子前,盯着里面那个陌生的自己。三天了,我依然无法习惯这张脸——周明哲,三十四岁,三流插画师,现在却承载着一个死人的记忆。


"周先生,您今天感觉如何?"张教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拿着平板电脑,上面显示着我看不懂的脑波图。


"头痛减轻了。"我揉了揉太阳穴,"但那些梦...越来越清晰了。"


张教授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完美!林远的记忆正在与您的神经网络融合。这是科学史上的奇迹!"


林远。那个享誉国际的画家,三个月前死于一场车祸。而我,一个连画廊都不愿展出的无名画手,现在脑子里装着他的全部记忆——至少张教授是这么说的。


"我需要再确认一次,"我转向他,"这些记忆...它们真的只是数据对吗?不会改变我是谁的本质?"


张教授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当然!记忆移植只是信息传递,就像往电脑里拷贝文件。您还是周明哲,只是现在多了一些...艺术灵感。"


我点点头,却想起昨晚的噩梦——站在画布前,手中的画笔不受控制地挥动,画出的却是林远标志性的深蓝色漩涡。醒来时,我的枕边放着半幅完成的水彩,而我根本不记得自己起床作画。


"今天您可以尝试创作了,"张教授递给我一个药盒,"如果出现剧烈头痛,吃一粒这个。"


离开实验室时,天空飘着细雨。我撑开伞,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拿伞的姿势变了——以前我总是随意地抓着伞柄中部,现在却自然地握住末端,像握着...一支画笔。


我的公寓在城东的老旧小区,四十平米的空间里堆满了未完成的画稿和速写本。推开门,熟悉的霉味中混杂着一丝违和感——我皱眉环视,发现茶几上的咖啡杯被移动了位置,旁边还放着一本我从未买过的《文艺复兴时期油画技法》。


"见鬼..."我喃喃自语,手指不受控制地翻开了书页。纸张间夹着一张照片:一个穿白裙的女人站在海边,风吹起她的长发,阳光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一种强烈的思念感席卷而来。


这不是我的记忆。


我猛地合上书,却听见厨房传来水声。我明明是一个人住。


"谁在那里?"我抓起门边的棒球棍,慢慢向厨房移动。


水龙头被关上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正是照片上那个女人,只是现在的她穿着牛仔裤和灰色毛衣,眼睛红肿,像是哭过。


"你终于回来了,"她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等了你三天。"


棒球棍从我手中滑落。"你是谁?"我问,尽管某种可怕的直觉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我是苏雨晴,"她向前走了一步,"林远的妻子。"


我的太阳穴开始突突跳动,眼前闪过无数碎片——一个阳光明媚的画室,这个女人端着咖啡走进来;深夜的争吵,她摔门而出;医院的走廊,医生摇着头递给她一张死亡证明...


这些都不是我的记忆。但它们如此真实,真实得让我想吐。


"你不应该在这里,"我后退几步,撞上了身后的画架,"记忆移植只是技术,不代表我是他!"


苏雨晴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我知道...但你在画他的画,对吗?"她指向我的工作台,那里摊开着一幅未完成的风景——林远最擅长的海景,笔触和用色都与他如出一辙。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我的辩解被一阵剧痛打断。世界开始旋转,耳边响起尖锐的蜂鸣。我摸索着口袋里的药盒,却在倒地前看到苏雨晴惊恐的脸。


"远?"她轻声呼唤,伸手扶住我下滑的身体。


黑暗吞噬了我的意识,最后的念头是:她在叫谁?


醒来时,我躺在沙发上,额头上敷着冰毛巾。苏雨晴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手里翻看着我的速写本。


"你醒了,"她合上本子,"医生说这种情况是正常的,记忆融合期的排异反应。"


我挣扎着坐起来:"医生?什么医生?"


"张教授团队的刘医生,"她递给我一杯水,"我给他打了电话。"


我这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正在检查我的血压。


"周先生,您的情况比预期进展更快,"刘医生说,"林远的记忆正在加速融合,这可能导致一些...身份认知上的混淆。"


"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因恐惧而嘶哑。


"意思是,"苏雨晴打断他,"你正在变成他。"


刘医生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不,苏女士,请不要这样解释。周先生的人格不会改变,只是会获得林远的部分记忆和技能。"


"那为什么他会用林远的笔法作画?为什么他知道我们家的门锁密码?"苏雨晴的声音颤抖,"他甚至...睡觉时会像林远一样打呼噜。"


一阵寒意顺着我的脊背爬上来。我确实梦见过一个陌生的卧室,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听着身边人均匀的呼吸...


"我需要停止这个实验,"我说,"立刻。"


刘医生摇摇头:"太迟了,记忆移植是不可逆的。而且您签了合同,周先生。五十万的预付款已经打到您账户上了。"


五十万。足够还清我的债务,还能支撑两年的创作。当初我就是被这个数字诱惑,签下了那份厚厚的协议。


"你们没告诉我会有这种副作用!"我怒吼道,随即因头痛而蜷缩起来。


苏雨晴突然站起来:"我需要知道真相。林远死前一周,他开始画一些奇怪的符号,说有人要杀他。然后他就..."她的声音哽咽了,"如果他的记忆真的在你脑子里,也许你能告诉我他发现了什么。"


刘医生的表情变得警惕:"苏女士,请不要传播阴谋论。林先生的死因已经调查清楚了,是酒驾导致的单车事故。"


"林远从不喝酒!"苏雨晴几乎是喊出来的。


我的头痛得更厉害了,眼前闪过一个画面:深夜的实验室,林远偷偷拷贝电脑数据,屏幕上显示着"记忆覆盖率97.3%,主体人格即将消解"的警告...


"啊!"我抱住头,那记忆带来的痛苦几乎要撕裂我的头骨。


刘医生迅速从医药箱里取出注射器:"我需要给您镇静剂。"


就在针头即将刺入我手臂的瞬间,苏雨晴突然打翻了医药箱:"不!他在回忆什么?让他说完!"


"主体人格消解..."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实验...会杀死宿主..."


刘医生的脸变得惨白。他猛地抓住我的衣领:"你不可能知道这个!这是最高机密!"


苏雨晴的反应比我想象的更快。她抄起茶几上的花瓶砸在刘医生后脑,他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快走!"她拽起我的手臂,"在他们发现之前!"


我们跌跌撞撞地冲出公寓,楼梯间的灯光忽明忽暗。我的头痛稍稍减轻,但脑中林远的记忆碎片却越来越清晰——他发现的真相,他最后的恐惧,以及...他对苏雨晴深沉的爱。


跑到楼下时,雨已经停了。苏雨晴拉着我钻进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司机问。


苏雨晴看向我,眼神复杂:"你想起来了吗?林远会把重要东西藏在哪儿?"


我闭上眼,让那些不属于我的记忆浮现。突然,一个地点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


"海港区17号仓库,"我说,声音不像是自己的,"他有间秘密画室在那里。"


出租车驶入夜色中。我望着窗外闪过的霓虹,感到自己正站在两个灵魂的夹缝间——周明哲正在消失,而林远...正在我体内苏醒。


苏雨晴悄悄握住了我的手。我不知道她是想给我安慰,还是想从我这个陌生人身上感受她亡夫的存在。


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并不想抽回手。

出租车在海港区破旧的仓库群前停下。我付钱时,手指在钱包里熟练地翻出一张陌生的门禁卡——纯黑色,没有任何标识。


"你什么时候有这张卡的?"苏雨晴盯着我手中的卡片,声音微微发颤。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这张卡就像我拿伞的新姿势、突然掌握的油画技巧一样,不知何时成了我的一部分。


夜雨后的码头弥漫着咸腥的海风。17号仓库是排锈蚀铁皮建筑中最不起眼的一个,门口监控摄像头却闪着崭新的红光。我本能地避开摄像头视野,沿着阴影前进——这警觉性不属于周明哲这个整天埋头画画的宅男。


"林远什么时候租的这里?"我压低声音问。


苏雨晴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我从不知道他有这个地方。"


门禁系统发出"滴"的一声,黑卡划过感应区时,我注意到自己的动作精准得像练习过千百次。沉重的铁门滑开一条缝,霉味混合着松节油的气息扑面而来。某种深层的记忆被唤醒,我的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


"等等。"我拦住要往里冲的苏雨晴,摸到门内侧的隐蔽开关。灯光亮起的瞬间,我们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这不是普通的仓库。六十平米的空间被改造成画室,中央立着几个画架,墙上挂满完成和未完成的作品——全是林远标志性的深蓝色风格。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四周墙面贴满的照片和剪报,由红色细绳相互连接,像一张疯狂的蛛网。


"天啊..."苏雨晴踉跄着走向最近的一面墙,手指抚过一张张人脸照片。每张照片旁边都标注着日期和百分比数字。


我认出了其中几张面孔——艺术杂志报道过的几位新锐艺术家,都在近期意外身亡。报道旁边贴着张教授与他们合影的剪报,以及...记忆移植同意书的碎片。


"37%...68%...92%..."苏雨晴念着那些数字,声音越来越抖,"这些是什么?"


我喉咙发紧:"记忆覆盖率。"


最中央的剪报板上钉着一张我的照片,旁边写着"周明哲-实验体12",下方进度条显示"23%"。但最让我血液凝固的是角落里的监控屏幕——画面上,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正在我的公寓楼下徘徊,其中一个正对着耳麦说话。


"他们找到你的住处了。"苏雨晴抓住我的手臂,"张教授的人。"


头痛突然加剧,眼前闪过零碎画面:实验室的电脑屏幕,数据图表上跳动的数字,林远惊恐的脸..."他们在杀死宿主..."一个声音在我脑中回响,不知是记忆还是幻觉。


"看这个。"苏雨晴从工作台下拖出一个保险箱。那是一个生物识别锁,需要指纹和虹膜双重认证。


我跪在保险箱前,手指悬在扫描器上方,突然不确定起来:"如果我能打开它...是不是证明林远的记忆已经..."


苏雨晴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但她坚定地点头:"试试。"


指纹识别一次通过。虹膜扫描时,我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有另一个灵魂正通过我的眼睛向外窥视。保险箱发出"咔哒"轻响,缓缓开启。


里面只有一本黑色笔记本和一个U盘。笔记本扉页上写着:"致发现这本笔记的人——不要相信你的记忆。"


翻到第二页,是林远熟悉的笔迹:


"如果你在读这些文字,说明记忆移植实验已经失控。张教授声称这只是技术,但他错了。记忆不是数据,而是灵魂的印记。每个接受移植的宿主,最终都会..."


字迹在这里变得潦草模糊,像是书写者突然陷入恐慌。下一页贴着十二张照片,每张都画着红叉,其中九张旁边标注着"死亡"。


"这些都是实验体..."我的手指停在最后一张照片上——那是我,周明哲,拍摄于签约当天。


苏雨晴突然夺过笔记本,快速翻到最后几页:"这里有名单!他列出了所有参与实验的科学家和投资人...还有...天啊!"


她指向一个名字:陈志远,海源药业CEO。


"林远死前接的最后一个电话就是来自海源药业,"苏雨晴声音发抖,"他们说想赞助他的个展。"


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眼前浮现出一个中年男人的脸——方框眼镜,左眉上有一道疤。这是林远的记忆,但清晰得仿佛我亲眼所见。


"我们需要报警。"我说。


"没用的,"苏雨晴摇头,"陈志远和副市长是连襟。林远曾经..."


"...曾经想向媒体爆料,但所有报社都拒绝了他。"我不假思索地接上她的话,然后愣住了——这不是周明哲能知道的事。


我们沉默对视,都意识到同一个可怕的事实:林远的记忆正在我脑中扎根生长。


苏雨晴突然转身走向画架,掀开盖在上面的防尘布。一幅未完成的油画显露出来——深蓝色的漩涡中心,隐约可见十二个人影漂浮其中。画布角落签着林远的名,日期是他死亡前一天。


"这是他最后画的东西,"苏雨晴轻触画布,"第二天他就..."


我站在这幅画前,一种奇异的冲动攫住了我。手指自动伸向调色板,挤出一抹钴蓝。当画笔接触画布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我的手腕自行转动,笔触流畅得不像自己,完美延续着林远的风格。


"你..."苏雨晴瞪大眼睛,"连运笔的角度都和他一模一样。"


完成最后一笔时,一阵剧痛贯穿我的头颅。视野边缘开始发黑,耳边响起尖锐的蜂鸣。我踉跄着扶住画架,却看到自己的手——不,那不是我的手,皮肤更白,指节更修长,无名指上戴着婚戒...


"远?"苏雨晴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镜子。我需要镜子。我跌跌撞撞冲向角落里的全身镜,在即将到达时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抬头看向镜面时,我看到了——眨眼间,镜中是我的脸,下一秒却变成了林远痛苦扭曲的面容。


"啊!"我抱住头,感到两个灵魂在颅骨内撕扯。


苏雨晴跪在我身边,双手捧着我的脸:"看着我!你是周明哲!记住你的名字!"


"周...明哲..."我艰难地重复,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但脑海中林远的声音越来越响:"他们在杀死宿主...记忆覆盖率达到100%时,原有人格就会..."


突然,仓库外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苏雨晴冲到窗边,脸色瞬间煞白:"黑色奔驰,是张教授的车!"


她飞快地拔下U盘塞进口袋,把笔记本扔给我:"后门!林远肯定留了后路!"


我强忍头痛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上一幅海景画上——那是整个画室唯一不符合林远风格的幼稚作品。某种直觉驱使我将它取下,露出后面的金属门禁装置。


"需要密码。"我嘶哑地说。


苏雨晴咬着嘴唇:"试试我们的结婚纪念日...0519。"


错误提示音刺耳地响起。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快想!"她急切地看着我。


数字自动浮现在我脑海,像早就存储在那里。我输入"1225",门禁灯变绿了。


"圣诞节?为什么..."苏雨晴的话戛然而止,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我来不及解释这是林远记忆中最重要的日子——他们初遇的那天。沉重的暗门滑开,露出一条狭窄的逃生通道。我们刚挤进去,就听见主门被撞开的巨响。


通道黑暗潮湿,我们摸索着前行。苏雨晴突然抓紧我的手:"周明哲...如果你完全变成他...那林远是不是就..."


她的问题悬在黑暗中。我不知道答案。我是谁?一个承载死人记忆的容器?一个正在被覆盖的原始人格?还是...某种两个灵魂融合后的新存在?


通道尽头是一扇小门,通向码头废弃的集装箱区。夜雾笼罩下,我们像两个幽灵穿梭在钢铁迷宫中。


"现在去哪?"苏雨晴气喘吁吁地问。


我摸出手机,却发现已经自动关机——不,是被某种远程指令锁定了。林远的记忆提醒我:所有实验体都植入了追踪芯片。


"先离开这里,"我拉起苏雨晴的手,"我知道一个地方。"


我们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们狼狈的样子。我说出一个地址——城郊的一个汽车旅馆,林远曾经在那里租了长包房写生。说出这个地名时,我感到周明哲的部分在困惑,而林远的部分如释重负。


后视镜中,一辆黑色轿车正悄然跟上我们。苏雨晴也注意到了,她的指甲陷入我的掌心。


"别回头,"我低声说,"我们得甩掉他们。"


当出租车拐过一个急弯时,我突然喊停。车还没停稳,我就拽着苏雨晴冲进路边24小时营业的大型超市。穿过生鲜区时,我顺手将手机扔进一箱冷冻鱼里——追踪信号会在这里停留很久。


超市后门通向一个公交枢纽。我们混上即将发车的机场大巴,又在下一站偷偷溜下。三辆出租车换乘后,终于到达那个偏僻的汽车旅馆。


前台老头头也不抬地递出钥匙:"林先生,您很久没来了。"


我的血液凝固。苏雨晴死死盯着我,眼中既有恐惧又有一丝不该有的希望。


房间简陋但干净。锁上门后,苏雨晴立刻检查了整个空间,然后瘫坐在床上:"暂时安全了。"


我从兜里掏出那本黑色笔记本,借着昏暗的灯光继续阅读林远留下的记录。随着每一页翻过,一个可怕的真相逐渐清晰:


记忆移植根本不是张教授宣称的艺术传承项目,而是海源药业资助的意识转移实验。那些"意外死亡"的宿主,都是在记忆覆盖率超过95%时突然器官衰竭。林远发现了真相——移植的记忆会逐步吞噬原有人格,最终导致生理系统的全面崩溃。


"我们得公布这些,"苏雨晴拿出U盘插入笔记本电脑,"里面有证据吗?"


U盘里只有一个加密视频文件。输入林远笔记中提到的密码后,画面显示出张教授的实验室。日期显示是三个月前,林远死亡前一周。


视频中,张教授对着镜头说:"实验体11记忆覆盖率已达96%,但宿主生理指标急剧恶化。陈总要求继续推进,我们必须在下个月前完成意识转移的稳定性测试..."


镜头突然晃动,传来林远压抑的声音:"他们知道移植会杀人,但还在继续。我已经联系了《深度周刊》的记者,明天..."


视频戛然而止。


苏雨晴脸色惨白:"这就是他们杀他的原因。"


我正要回应,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眼前的视野分裂成两重——我同时看到汽车旅馆的房间和一间明亮的实验室。两种记忆在脑中厮杀,周明哲的部分在尖叫,林远的部分在怒吼。


"药...张教授给的药..."我挣扎着从口袋摸出那个小盒子。


苏雨晴抢过药盒,仔细检查后脸色大变:"这是海源药业生产的实验性神经抑制剂!林远的笔记里提到过,它会加速记忆覆盖!"


药盒从我手中滑落。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皮肤下仿佛有无数蚂蚁爬行。我跌跌撞撞冲进浴室,趴在马桶边干呕。抬头看向镜子的瞬间,我惊恐地发现——镜中的倒影已经有一半是林远的脸。


"坚持住!"苏雨晴从背后抱住我,"别让他吞噬你!"


但她的声音越来越远。黑暗中,林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的童年,他的艺术生涯,他对苏雨晴的爱...这些记忆如此鲜活,如此强烈,正在淹没周明哲这个渺小的存在。


"我是...谁?"我对着扭曲的镜面呢喃。


镜中的两张脸同时开口,声音重叠:"周明哲...林远..."


苏雨晴的眼泪滴在我的脖子上,滚烫如熔岩。她抱紧我,像抓住即将消散的幽灵:"求你们...别走..."


在意识彻底消失前,我拼尽最后一丝周明哲的意志,将笔记本塞进她手中:"跑...别管我了..."


黑暗降临。这一次,我不知道醒来的会是谁。

黑暗中有两个声音在争吵。


"你不应该存在。"这个声音冷静克制,带着艺术家的高傲——是林远。


"这是我的身体!"这个声音愤怒颤抖,充满求生欲——是周明哲。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汽车旅馆的浴室地板上,后脑勺隐隐作痛。镜子中的倒影已经恢复正常——只有周明哲那张平凡的脸,带着惊恐的表情。


"你醒了。"苏雨晴蹲在旁边,手里拿着湿毛巾。她的眼睛红肿,显然哭过。"已经过去六小时了。"


我试图坐起来,却发现左手不受控制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动作轻柔却坚定,完全是林远的习惯。"雨晴..."我的喉咙发出陌生的温柔语调。


苏雨晴像触电般抽回手,后退撞上洗手台。"不...你不是他。"


头痛再次袭来,这次像是有人用冰锥从太阳穴刺入脑髓。我蜷缩在地上,感受着两个意识在颅腔内的拉锯战。周明哲的部分在尖叫着求生,林远的部分则冷静地审视着一切。


"听着,"我咬牙挤出声音,努力保持周明哲的主导权,"笔记本...U盘...我们必须..."


"我已经联系了《深度周刊》的记者,"苏雨晴快速说,眼睛却警惕地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李明浩,林远生前最后联系的人。他一个小时后到。"


林远的记忆立刻浮现出相关信息:李明浩,调查记者,曾报道过海源药业药物致死案。我的左手突然自动伸向口袋,摸出钱包检查现金——这个动作如此自然,就像我已经做了千百次。


"不够,"我说,两种声音在句子中交替,"他们追踪...需要更多..."


苏雨晴的手机突然震动。她看了眼屏幕,脸色瞬间煞白:"是张教授。"


"接,"我说,"开免提。"


"苏女士,"张教授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虚伪的关切掩饰不住底层的威胁,"我理解您的悲痛,但您现在的行为正在危害周先生的生命安全。"


苏雨晴看向我,我微不可察地摇头。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她质问,手指紧握到发白。


"只是帮助两位艺术家实现灵魂共鸣。"张教授轻笑一声,"周先生现在很危险,他需要特殊药物维持神经稳定。您难道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吗?"


我的右眼突然抽搐,视野中闪过实验室的画面——笼子里抽搐的猴子,监控屏幕上跳动的脑电波,穿着束缚衣的男人嘶吼着别人的名字...


"他在我身边很好,"苏雨晴声音颤抖,"我们不需要..."


"苏女士,"张教授打断她,"您爱的是您丈夫,还是一个冒牌货?林远的记忆正在吞噬周明哲的人格。每过一小时,您丈夫就更接近'复活',而周明哲则更接近...死亡。"


这句话像刀刺入我的胸膛。周明哲的部分在恐惧中挣扎,林远的部分则沉默不语。


"你们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苏雨晴突然明白过来,"这不是记忆移植,而是...意识覆盖。"


电话那头停顿了几秒。"聪明。"张教授的声音冷下来,"陈总很欣赏您丈夫的天赋。想象一下,林远的艺术灵魂在一个年轻健康的身体里重生,多么完美。"


我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陈志远,那个眉上有疤的男人——他想用这项技术做什么?长生不老?


"你们杀了他..."苏雨晴的声音支离破碎。


"意外总是难免的。"张教授叹了口气,"现在,告诉我们您的位置,我们可以保证周先生的安全。否则..."


电话突然断讯。苏雨晴的手机屏幕闪烁几下,然后彻底黑屏。


"他们追踪到我们了。"我猛地站起来,却因突然的眩晕撞上墙壁。两种记忆在脑中交战:周明哲想逃跑,林远却想留下面对。


"必须走。"我咬牙说,强迫周明哲的人格占据主导。


我们匆忙收拾证据。苏雨晴将U盘藏进内衣暗袋,笔记本则塞进我的后腰。刚打开门,走廊尽头就传来电梯到达的"叮"声。


三个穿黑西装的男人走出电梯,领头的正对着耳麦说话。我们闪身躲回房间,锁上门。


"消防通道!"我推开窗户,外面是生锈的紧急楼梯。


我们刚爬到二楼平台,就听见上方房门被撞开的巨响。苏雨晴的高跟鞋卡在铁栅里,她咬牙脱掉鞋子继续跑。停车场里停着几辆汽车,我本能地摸向口袋——周明哲不会偷车,但林远曾经...


"那辆本田!"我指向一辆老款轿车,"林远说容易撬。"


我的手指自动行动起来,用发卡和铁丝在几秒内打开了车门。苏雨晴震惊地看着我,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电线短路启动引擎的瞬间,楼上传来喊声:"停车场!"


轮胎尖叫着冲出停车场时,后视镜里已经出现追兵的身影。一辆黑色SUV紧追而来。


"往市区开,"苏雨晴检查手机,依然黑屏,"李明浩约在中央广场的咖啡厅。"


我的驾驶技术突然变得娴熟,在车流中灵活穿梭——这是林远的技能。但每一次急转弯都加剧了头痛,两种人格的边界正在模糊。


"他们在右转道!"苏雨晴突然喊道。


SUV已经逼近到能看清司机冷酷的面容。副驾驶的男人摇下车窗,手中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不是枪,是某种注射器。


林远的记忆立刻警铃大作:"神经同步器...会加速记忆覆盖..."


我猛踩油门闯过红灯,引来一片喇叭声。SUV被一辆卡车挡住,暂时甩开距离。


"周明哲,"苏雨晴突然严肃地抓住我的手臂,"如果...如果你完全变成林远,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像冰水浇在我头上。我是谁?我想要什么?周明哲的部分想活下去,林远的部分想...复仇?还是回到妻子身边?


"我不知道。"我诚实回答,两种声音重叠在一起。


广场咖啡厅人满为患,是理想的会面地点。我们选了最角落的位置,背靠墙壁能看到所有出入口。苏雨晴去洗手间换装改变外貌,我则用报纸遮住脸。


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在我们桌边停下。"林太太?"他低声问。


李明浩比林远记忆中的样子老了许多,眼下是深深的黑眼圈。他坐下后立刻拿出干扰器放在桌上:"防监听。你们被追踪了。"


"你知道多少?"苏雨晴问。


"足够让我躲了三个月。"李明浩苦笑,"林远死前给我寄了部分资料,但核心证据他说要亲自..."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突然僵住,"老天...他们真的做到了?"


我点点头,感到林远的记忆在涌动——这个记者是可信的。


"海源药业在研发意识转移技术,"李明浩压低声音,"表面是记忆移植,实际是为了让那些富豪将意识转移到年轻身体里永生。陈志远已经七十岁了,癌症晚期。"


"人体实验..."苏雨晴握紧拳头。


"前十一例都'意外死亡'了,"李明浩看着我,"你是第十二个。"


我的胃部绞痛起来。周明哲的部分在恐惧中尖叫,林远的部分则冷静地分析着逃生路线。


"我们需要更多证据,"李明浩说,"林远提到过一个服务器..."


突然,林远的记忆如洪水般涌来——实验室地下三层,一个独立的服务器机房,需要陈志远的虹膜才能进入。那里存储着所有实验数据,包括...


"死亡录像,"我不由自主地说出来,"每个宿主死亡过程的完整记录。"


李明浩和苏雨晴都震惊地看着我。


"你能访问林远的全部记忆?"记者问。


"越来越多了。"我揉着太阳穴,"但周明哲...正在消失。"


苏雨晴的手突然覆上我的,温暖而坚定。"不,"她眼中闪着泪光,"我们会救你。两个都救。"


李明浩快速写下地址:"这是安全屋。两小时后如果我没到,就把资料发到这三个邮箱。"他递给苏雨晴一张纸条,"有国会议员和最高检的人。"


他刚起身,咖啡厅的玻璃门就被撞开。四个穿便衣的男人冲进来,领头的举着证件:"警方调查!所有人不要动!"


"后厨!"李明浩推我们向相反方向移动,"我引开他们!"


我们冲进油腻的厨房,撞开惊慌的厨师,从后门逃进小巷。身后传来喊声和脚步声,但我们已经钻进错综复杂的小巷网络。


安全屋是城北一栋破旧公寓的顶层。进门后,苏雨晴立刻拉上所有窗帘,而我则瘫倒在沙发上,冷汗浸透后背。


"他们怎么找到我们的?"她检查着门窗。


"芯片..."我艰难地说,"我体内有追踪芯片...林远的记忆...在后颈..."


苏雨晴的手颤抖着摸向我颈后,果然触到一个小突起。"必须取出来。"她翻找医药箱。


没有麻醉,手术刀划开皮肤的疼痛让我几乎昏厥。但更痛的是脑中两个灵魂的撕扯——每当我接近昏迷,林远的记忆就会强迫我保持清醒。


"找到了!"她夹出一粒米粒大小的金属物,立刻扔进微波炉。一阵火花后,追踪信号消失了。


但疼痛没有停止。我蜷缩在地上,感受着记忆如潮水般冲刷意识的堤坝。周明哲的童年,林远的艺术生涯;周明哲的债务危机,林远的婚姻烦恼...所有这些记忆都在争夺主导权。


"坚持住!"苏雨晴用湿毛巾擦拭我滚烫的额头,"李明浩会带来帮助..."


"来不及了..."我感到周明哲的部分正在消融,"覆盖率...已经超过80%..."


苏雨晴突然捧住我的脸,强迫我看着她的眼睛:"周明哲,听我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汽车旅馆,你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变成两个人..."


我努力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周明哲的记忆。是的,我记得。我记得恐惧,记得困惑...记得这个陌生女人叫我不要放弃。


"我记得..."我微弱地说。


"那就坚持住!"她的眼泪滴在我脸上,"你不是林远,也不是周明哲...你是新的存在,拥有两个人的记忆,但选择权在你手里!"


这句话像闪电劈开黑暗。我不是单纯的记忆覆盖,而是融合?两种人格可以共存吗?


门铃突然响起。苏雨晴警觉地拿起水果刀,透过猫眼查看。


"是李明浩!"她松了口气开门。


记者狼狈地冲进来,额角在流血。"他们差点抓到我,"他气喘吁吁地说,"但我拿到了这个!"他从夹克内袋掏出一个硬盘,"林远留下的备份,包括实验录像和陈志远的交易记录。"


我们围在笔记本电脑前观看。视频显示实验室中,一个年轻男子被束缚在椅子上,痛苦地扭动着。张教授的声音在画外解说:"实验体7,记忆覆盖率98.7%,宿主人格已基本消解,但身体开始出现排异反应..."


画面中的男子突然剧烈抽搐,口吐白沫。医护人员匆忙施救,但他的瞳孔很快扩散。时间戳显示死亡时间:2023年3月15日,正是艺术杂志报道新锐雕塑家"意外猝死"的日期。


"天啊..."苏雨晴捂住嘴。


视频切换到另一个场景:陈志远在办公室对张教授说:"成功率必须提高到100%,我的时间不多了。下一个实验体就用那个画画的,叫什么...林远。"


我浑身发冷。林远的记忆如火山爆发——他正是在偷拍这段录像后被发现的,第二天就遭遇了"车祸"。


"这足以送他们上电椅了,"李明浩咬牙切齿,"但我们必须活着把证据送出去。陈志远的人已经控制了警方高层。"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我们同时冲向窗口——三辆黑色SUV包围了公寓楼。


"该死!他们怎么找到..."李明浩的话戛然而止,目光落在我身上,"除非..."


我突然明白了。不只是物理芯片,记忆移植本身就是一个追踪器。每当林远的记忆被激活,张教授就能通过某种神经信号锁定位置。


"你们必须走,"我站起来,感到林远的记忆前所未有地清晰,"我来拖住他们。"


"不行!"苏雨晴抓住我的手,"你会死的!"


"不,"我苦笑,"林远会活着。周明哲会死。"


这句话让房间陷入沉默。我终于明白了实验的真相:不是简单的记忆移植,而是彻底的意识替换。当覆盖率100%时,周明哲的人格将完全消失,只留下林远的记忆在一具陌生的身体里重生。


楼下已经传来撞门声。时间不多了。


"我有一个计划,"我说,两种声音在话语中交织,"但需要你们配合..."


五分钟后,当武装人员破门而入时,他们只看到我一个人站在客厅中央,双手高举。


"张教授说得对,"我用林远特有的优雅语调说,"我已经回来了。这两个人试图绑架我。"


躲在暗处的苏雨晴倒吸一口凉气,但她保持沉默——按照计划。


领头的警卫将信将疑:"林先生...?"


"是的,"我微笑,"带我去见陈总。我有重要情报,关于那些想曝光实验的人..."


当他们押送我下楼时,我在心中对周明哲的部分轻声道歉。这个计划很冒险——假装完全被林远记忆控制,潜入敌人内部。但如果失败,周明哲的人格可能真的会永远消失。


黑色SUV驶向海源药业总部。我望着窗外闪过的城市灯光,不知道自己还能保持"周明哲"的意识多久。


融合正在加速。我——无论现在是谁——必须在下一次人格分裂前摧毁那个服务器。为了所有被夺走的生命,为了苏雨晴,也为了正在消失的自己。

海源药业总部大楼的电梯向下运行,我的倒影在镜面墙上闪烁不定。有时是周明哲那张平凡的脸,有时又变成林远棱角分明的轮廓。两种人格在皮肤下交战,像两头困兽争夺唯一的出口。


"陈总很期待见您,林先生。"领头的警卫说。他叫王强,左耳缺了一小块,据林远的记忆,这人曾是特种兵,现在专门为陈志远处理"脏活"。


我强迫自己露出林远式的微笑——嘴角微扬,带着艺术家的傲慢与疏离。"我也期待这次会面。"声音控制得恰到好处,连我自己都差点信了。


电梯停在B3层。门开的瞬间,一阵刺骨的冷风迎面扑来。这不是普通的办公楼,而是高科技实验室与中世纪地牢的混合体——明亮的LED灯下,全封闭的玻璃实验室里,穿白大褂的技术人员正在操作我无法理解的设备。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防爆门,需要虹膜和掌纹双重认证。王强示意我站在识别区前。


心跳加速。这是关键时刻——如果林远的生物特征不够完整,或者周明哲的部分干扰了识别...


绿灯亮起,机械女声宣布:"身份确认,林远先生,欢迎回来。"


门滑开的瞬间,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林远的记忆如决堤洪水般涌来——他来过这里,不止一次。作为"成功案例"被展示,作为"合作伙伴"被奉承,直到他发现真相...


"林远!"陈志远从真皮座椅上起身,张开双臂。他比视频中看起来更苍老,化疗留下的痕迹即使在高价假发和精致妆容下也无所遁形。只有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左眉上的疤痕泛着不自然的红光。


"陈总。"我保持着林远的姿态与他握手,同时注意到房间角落里的张教授——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像科学家观察实验小鼠。


"太完美了,"陈志远拍着我的肩膀,"记忆覆盖率已经超过90%了吧?张教授说你的适应比预期更好。"


"93.7%。"张教授走上前,平板电脑上显示着我的脑部扫描图,"周明哲的原始人格几乎完全抑制,林远的记忆神经网络已经基本重建。"


他滑动屏幕,图像切换——两个不同颜色的神经网络相互纠缠,红色的部分正在吞噬蓝色的部分。我胃部一阵绞痛:那蓝色的是周明哲,正在消失的我。


"我需要服务器里的数据。"我突然说,"最后阶段的记忆整合还有缺口。"


陈志远和张教授交换了一个眼神。


"什么数据?"张教授推了推眼镜。


"1997年12月25日,巴黎美院的初雪。"我流畅地说出林远的记忆,"还有2018年5月19日,我和雨晴的婚礼录像。这些情感锚点对完全融合至关重要。"


这些都是胡扯。但林远的记忆告诉我,陈志远迷信"情感共振"理论,认为强烈情绪能加强记忆移植效果。


果然,陈志远点点头:"王强,带林先生去服务器机房。最高权限。"


张教授想说什么,但被陈志远抬手制止:"我们离成功只差一步,不能冒险。"


穿过另一道安检门时,我假装整理衣领,轻触藏在耳后的微型通讯器——这是李明浩给苏雨晴的设备,现在她应该能听到这里的一切。


"服务器需要我的虹膜和您的掌纹,陈总。"王强说。


陈志远将手掌按在识别器上,同时我站到虹膜扫描仪前。这一次,我刻意让周明哲的记忆浮上表面——镜中我的左眼瞳孔微微扩张,与右眼形成微妙差异。


警报声骤然响起。


"识别异常!"电脑发出警告。


王强的手立刻按在枪套上。陈志远皱眉看向张教授。


"正常现象,"张教授快速解释,"记忆融合期的神经冲突会导致虹膜肌轻微痉挛。"


我趁机让林远的记忆重新占据主导,再次扫描。这次通过了。


"我就说,"陈志远松了口气,"带他进去吧。"


服务器机房像一座由蓝色光点组成的教堂,成排的机柜延伸向远处,散热风扇的嗡鸣如同某种未来宗教的诵经声。中央控制台前是一面巨大的屏幕墙,显示着十二个视频窗口——每个窗口都是一张痛苦扭曲的脸。实验体1到11的死亡录像。


我的双腿突然发软。周明哲的部分在尖叫,林远的部分则冷静地搜索着目标——那个隐藏的备份程序。


"需要我帮忙吗?"王强站在门口,手依然没离开武器。


"不必。"我走向主控台,林远的记忆自动指引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弹出林远熟悉的操作界面——他确实在这里工作过,以"艺术顾问"的名义植入了某种后门程序。


输入特定命令后,一个隐藏文件夹出现了。标记为"圣诞初雪"——正是我刚才随口胡诌的日期。林远真是个天才。


"这是什么?"王强凑过来。


"情感记忆数据包。"我点开文件,同时悄悄插入李明浩给的U盘——它被伪装成普通的加密钥匙,"需要传输到我的神经记忆库完成最后整合。"


进度条开始移动:1%...5%...王强无聊地走回门口。通讯器里传来苏雨晴轻微的呼吸声,她在等待我的信号。


突然,屏幕一角弹出一个警告窗口:"检测到异常数据流!"


王强立刻转身:"怎么回事?"


"正常的数据校验。"我强作镇定,但手指已经开始发抖。林远的记忆提醒我,系统有自动报警协议,安全人员已经在路上。


10%...15%...太慢了。


"你在撒谎!"王强的对讲机突然响起张教授尖锐的声音,"阻止他!他在拷贝实验数据!"


王强拔枪的瞬间,林远的战斗记忆接管了我的身体。我一个侧滚翻躲过第一发子弹,抓起键盘砸向他的脸。近身格斗中,林远的记忆和周明哲的反应力形成了诡异的协调——我知道怎么出拳,而周明哲的身体执行得比林远本人更好。


王强倒地时,进度条走到32%。走廊上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雨晴!"我对着通讯器大喊,"触发紧急协议!"


远处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整层楼的灯光闪烁几下,变成了暗红色。应急警报刺耳地响起:"消防系统启动,请立即疏散!"


李明浩的黑客程序起作用了。但这也意味着我们只有不到五分钟时间——海源药业的自毁协议会在火警触发后自动擦除所有数据。


45%...50%...


我疯狂地敲击键盘,试图绕过安全协议加速传输。林远的记忆提供了密码,但系统要求生物认证——需要张教授或陈志远的活体识别。


第一个警卫冲进机房时,我已经拆开主机箱,直接将U盘插入主板接口。子弹擦过耳边,击碎了一排服务器。我蜷缩在控制台下,感到左臂一阵剧热——中弹了。


60%...65%...


更多警卫涌入。我抓起王强掉落的枪,林远的射击记忆让我的手臂自动抬起,三发点射击倒了冲在最前面的两人。但子弹很快耗尽,而传输才到78%。


"周明哲!"苏雨晴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李明浩说必须物理连接服务器B组才能加速!在你左后方!"


我扑向那排机柜,扯开面板,将U盘插入隐藏接口。进度条瞬间跳到90%,但警卫也已经将我包围。


"不许动!"至少五把枪指着我。


我慢慢举起双手,眼睛盯着屏幕:95%...96%...


"杀了他!"陈志远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立刻!"


97%...98%...


枪口喷出火光前的瞬间,一个身影突然从侧面撞开了警卫——是张教授!


"不!"他尖叫着,"数据还没备份!十一例实验数据会全部丢失!"


这短暂的混乱给了最后的关键一秒。99%...100%!


"传输完成。"机械女声宣布。


几乎同时,所有屏幕闪烁几下,然后全部变黑。几秒钟后,一行绿色文字在所有显示器上亮起:"数据已销毁。圣诞快乐。——L.Y."


林远的签名。他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


警卫的子弹贯穿了我的腹部,第二发击中胸口。我倒下时,看到张教授被陈志远亲手击倒,后者歇斯底里地咆哮着:"重启系统!找回数据!"


疼痛很奇怪——既遥远又切近。周明哲的部分在恐惧中颤抖,林远的部分则平静地接受。血泊在身下扩散,像一幅抽象表现主义的画作。


通讯器里,苏雨晴在哭喊我的名字。但我不确定她在叫谁——周明哲?林远?还是这个由两个人格拼凑而成的怪物?


黑暗逐渐吞噬视野时,一个想法浮现:也许死亡是唯一的解脱。这样周明哲不必完全消失,林远也不必困在一个陌生身体里。


意识逐渐模糊之际,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纯白的空间里——不是医院的白,不是雪地的白,而是一种纯粹无暇的、概念性的白。


对面站着林远。不是记忆中的影像,而是一个完整的、鲜活的存在。他穿着那件我——周明哲——从未见过却莫名熟悉的深蓝色毛衣,那是苏雨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这是哪里?"我问,不确定用的是谁的声音。


"意识的交界处。"林远说,"我的记忆和你的本体最后争夺控制权的地方。"


"我要死了吗?"


"我们都在死去。"他走近一步,"但也许不必如此。"


我——周明哲的部分——突然愤怒起来:"你侵入了我的大脑!偷走了我的人生!"


"我被强行塞进一个陌生身体,"林远同样愤怒,"你以为我想要这样?"


我们对峙着,两个灵魂在垂死的躯体里做最后争斗。然后,某种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在纯粹的意识层面,我们突然理解了对方——周明哲对平庸生活的恐惧,对艺术才华的渴望;林远对死亡的愤怒,对未竟事业的遗憾。最重要的是,我们都爱着苏雨晴,只是以不同的方式。


"有个办法,"林远说,"不是覆盖,而是融合。"


"那会是什么?既不是你,也不是我。"


"是新的存在。"他伸出手,"拥有周明哲的生命力和林远的记忆。不是完美的解决方案,但比双双湮灭要好。"


我犹豫了。这意味着周明哲将不再纯粹,林远也无法完整归来。但另一种选择是意识的彻底消散。


我握住了他的手。


白色空间剧烈震动,两种记忆如两条河流交汇融合。童年的片段交错闪现——周明哲在父亲的小餐馆帮忙,林远在画室第一次拿起画笔;周明哲被画廊拒绝的耻辱,林远获得第一个奖项的喜悦;周明哲独自在廉价公寓吃泡面,林远与苏雨晴在圣诞夜的初吻...


我是谁?我不再是单纯的周明哲或林远,而是两者的融合体。一个拥有两段人生的新存在。


现实如潮水般涌回。剧痛、消毒水气味、刺眼的无影灯。有人在按压我的胸口,电击板贴在皮肤上。


"心跳恢复!"陌生的声音宣布。


我睁开眼,看到医院天花板。转头,苏雨晴憔悴的脸映入眼帘——眼睛红肿,嘴唇干裂,却绽放出难以置信的喜悦。


"你...回来了?"她小心翼翼地问,不确定该期待哪个答案。


我——这个新生的我——握住她的手。触感既熟悉又陌生。"部分是。"声音也是混合的,周明哲的声线带着林远的语调,"不完全是他,也不完全是我。是...我们。"


她的眼泪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我记得..."我轻声说,"1997年巴黎美院的初雪。2018年你穿的那件婚纱有颗纽扣松了。还有...你讨厌向日葵,尽管它们是我的最爱。"


苏雨晴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只有林远知道这些。"


"但我也记得周明哲的事。"我继续说,"他第一次拿起画笔是六岁,画的是父亲的面馆;他最大的恐惧不是贫穷,而是平庸;他爱过一个叫李敏的女孩,但她离开是因为..."


"...因为他总把画画看得比一切都重要。"苏雨晴接完这句话,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你们...融合了?"


医生们识趣地退出了病房。我艰难地坐起来,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


"陈志远?张教授?"我问。


"陈志远在数据销毁后心脏病发作,没抢救过来。"苏雨晴说,"张教授被逮捕了,李明浩的报道已经引爆全网。十二个受害者的家属组成了维权联盟。"


"其他人呢?实验体1到11?"


"都死了。"她低头,"你是唯一幸存者。"


沉默蔓延。窗外,初夏的阳光洒在草坪上,几个病人在散步。如此普通的场景,对我们——我——却珍贵得令人心痛。


"你会留下来吗?"苏雨晴终于问出关键问题,"和我一起?"


我看着她——这个我爱了两次的女人。第一次作为林远,热烈而专注;第二次作为周明哲,犹豫而自卑。现在呢?这个新生的我该以何种方式爱她?


"我需要时间。"我诚实地说,"弄清楚我是谁,想要什么。但我想尝试...如果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我。"


她抚上我的脸,指尖轻触那道并不存在的疤痕——林远曾在同一位置有一道童年留下的痕迹。


"我也需要时间。"她含泪微笑,"但值得一试。"


出院那天,李明浩来采访。他问我最后一个问题:"作为世界上第一个成功融合的双重意识体,你有什么想对公众说的?"


我看着镜头,两个灵魂在体内和谐共鸣:"记忆造就我们,但不定义我们。我是周明哲和林远的融合,却又不完全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这很混乱,也很美妙。就像所有人生一样。"


回家路上,我们经过一家画材店。我停下脚步,橱窗里陈列着最新款的水彩套装。苏雨晴看着我,我看着她,两人同时笑了。


"想试试吗?"她问。


我推开门,风铃清脆作响。"非常想。"


这一次,我不知道画出的会是周明哲的风格还是林远的。也许会是全新的什么。而这,正是最令人期待的部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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