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我站在高密一中的操场上,望向碧蓝的天空,大团大团的云从一中北边飞起,缓缓地飘过我的头顶。霞光透过云丛向我微笑。一簇簇一团团的云组成浩大的团队,朝前飞进,像是去参加一个千年约会。突然间我发现在这团队后面一朵云竟落下了,是朵像珊瑚一样晶亮的云。我有点着急想大喊:“云啊,你在想什么?不知道你离前面的云越来越远了吗?”可这掉队的云竟不自知,还是慢悠悠地晃啊晃啊……
在小学毕业的1979年,我顺利升入高密一中初中部。开始了那些看云的日子。那是一中第一次招初中生,就招了两个班。当时招的是全高密县城最拔尖的学生,成绩是280分以上。高密一中始建于抗战胜利的1945年,原名滨北中学。四十年前,透过斑驳的时光,初入一中的印象仍然清晰。走过长长的路,路边有小树河沟,我来到一中朝南的大门前,两扇厚重的大铁门。走进来一切都是新奇的。路东边是开阔的操场,操场北部是和我差不多高的看台,以后我们常沿着两侧台阶在看台跑上跑下的。路西边是小树林和排球场地,我们在那打过排球比赛。走进二道门就是我们初中部的教室,老式凝重的青砖平房,联排的教室之间有过道。
初中的每一天都是那么的鲜明,那样的日子像冰糖一样甜,像单晶冰糖一样纯。我们常在操场上打球跑步,多彩的云就陪伴我们在操场上空飘呀飘。而一中的图书馆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它为我们这些懵懂孩子打开一扇文学之门。印象中一中的图书馆是一栋老式高耸建筑,就在我们教室的后面,老师办公楼的前面,是在靠东面的位置。记得图书馆是南北朝向的,年代久远古朴的大木门是朝西的。窗户很靠上面,暖暖的阳光照在里面。记得里面光线并不太好。如其说像一个大礼堂,倒不如说是一教堂模样。在一个暖和的下午,我们下了两节课后,欢快地进入了图书馆,简直惊呆了。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书,一排排书架上满满的书。我站在书架前,脑子里快速把我知道的书名过了一遍:《红楼梦》、《西游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同学们都太兴奋了,每一人都抱着好几本书,无奈图书馆有限制,每人只能借两本书。大家拿起这本,又恋恋不舍地放下那本。我眼花缭乱,记不清最后借了哪两本书。好多藏书是文革前的,书都很有年代感,卷起的书角向我们诉说着沧桑。学校经费紧张,新书不是太多。从此我们在教室里有了谈论的话题。我记得讨论过红楼中宝玉和袭人的关系,但那时毕竟年龄小,还不能理解小说中那复杂的情感关系。大家主要还是看故事情节。我记得班里最受欢迎的书是侦探小说《福尔摩斯探案集》,福尔摩斯一出现都把我们吸引住了。一套共4、5本书,是黑色封面的。问题是这几本小说分别被不同的人借去了,我看小说快,属于囫囵吞枣式的,看完了自己的一本,就问其他同学借。无奈其他同学看的慢,催了好几次还没看完。我这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一面想这个案子怎么破,一面担心福尔摩斯的命运。没办法我只好借了同学另一本书看。就看这本书闯祸啦。
自从喜欢上看小说,干巴巴的教材再也吸引不了我。我的视力也断崖式下降。这次正是上班主任修老师的数学课,我正看得入迷,连老师走过来居然都没有发现,一声晴天霹雳在耳边响起:“看什么哪?”老师一把把书给没收了。罚我站,老师继续上讲台讲题,我的脸火辣辣的,心里盘算怎么办。下课同学肯定催我还书,要是我自己的书才不着急呐。好在站了一会,老师发慈悲说:“你快坐下吧,别把腿站痛了,下课没法跳‘大高举’了。”‘大高举’是指我们女孩跳皮筋,两个人撑着皮筋,一个人跳,从脚脖一直跳到把手高举起皮筋。我们女生下课最爱跳‘大高举’。果然一下课同学催我去要书,说马上到期啦。可老师正在气头上,我怎么敢去?拖了两三天,没辙只好硬着头皮去啦。我一进办公室修老师就炸了,“你看看你看的什么书?《茶花女》!这是你们这年龄看的书吗?”一边吼着一边把书扬起给其他老师看,一边又吼“这资本主义腐朽的书适合你们看吗?”我只有在心里祈祷“老师您还要多久才能冷静下来?”老师又问:“你看得懂吗?我赶紧说:“看不懂。”我说的是实话,真没大看懂。好在我平常是乖乖女,我又告诉老师这是图书馆的书,老师也看到了图书馆的章,总算把书还给我了。想想修老师是高密一中脾气最厉害的老师却也镇不住我们这帮学生。中考应试和读课外书真的是有冲突的,特别是读小说占用大量时间致使我们两个班在中考时成绩大范围溃败,考上自己母校的人是个位数,很庆幸我考上了。哎,我们当初像要远航的小船驶入一中,希望学校能给我们一张帆,靠着帆可以走更远会看到广阔的大海,却没想到折了桅杆,搁了浅。但事情总有两面,一中初中实验班虽然失败了,但却点燃我对文学的爱好之火,上大学时我报的是英美文学专业。
中考后的一天我又站在一中操场上,感觉操场比原来荒凉了许多。我习惯性的往北张望,又看到一群一群的云从那里升起,越过我仰望的天空。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前飞进,那情景就像一中的高中部兴奋地飞奔着去参加高考庆祝会。辉煌的高考成绩足够让他们骄傲一生。不知道为什么我又看到一朵落在后面的云,只是那珊瑚一样晶晶亮的云已经失去了水分,失去水分的珊瑚仿佛失去了生命,再也没有晶灿辉煌的光泽。那掉队的云显得有些迷茫,愈离愈远不知飘向何方。
人过中年才知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谈何容易啊。本以为烟中腾云过了,雨中雪中趟过了,还能如何?然而生命中有些不可知的事你是躲不过的逃不过的避不过的。
美和丽都是我的初中闺蜜,我们三人的照片我现在都保留着。那是张黑白照片,背景是菱形空门,里面有一座塔,右边是三,四颗翠竹,有点苏州园林的味道。我们三个并排站在门前。因为平时我们三个人老在一起,被同学称为三剑客合影。我和丽穿着方格上衣,美则穿着浅色上衣,更显出她的清秀。照片下面写着高密曙光照相,还有汉语拼音。我们都开心笑着,这是我们上初中时第一张照片。美是微笑,连摄影师都发现了她的惊艳。于是给她专门照了一张特写。过几天美赫然发现放大的特写照片在照相馆橱窗展出,她甚是恼火,和我愤愤地说:“未经允许就展出,我得去要回来。”她和照相馆交涉了N次,终于把照片要了回来。转眼几年过去了,我和美高中时虽然不在一个班,但常约着一起玩。高考成绩出来了,很遗憾美未能上榜。正在万分沮丧之时,凤城举行干部录用考试,美和好多同学都报考了。想想不用高学历,就能进公检法,工商税务等部门,而且还是干部这多好的事情。美报考了凤城检察院。成绩出来了,美名列前茅,而且有一天检察院来了两位工作人员,到她家调查,开口就和美的母亲说:祝贺,你家姑娘被检察院录用了。大家都很开心,美的家庭根红苗正,没啥问题。就安心在家等人事局的正式通知。左等右等第一批录用通知出来了,上面却没有美的名字。终于等到第二批名单出来,美却被分配到气门嘴厂。虽然很失望,但没有书面证据,美只有服从分配。好在气门嘴厂很红火,效益不错。美到厂里很受重视很快提拔为团支部书记。看到美发展很好,我也很高兴。然而到了九十年代,和中国大部分企业一样,气门嘴厂也倒闭了。随后时光我已经在外地工作,结婚生娃。那时我们都像疲惫的云,天天在奔跑,过着一地鸡毛的日子,再也没有了看云的心情。终于轻松点啦,同学时常聚会,又看到美,她只是比原来稍微胖点,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我们互相加了微信,常常看到美在朋友圈花式晒她的孙女,幸福感满满。
前一阵我初中好朋友丽和彦来青岛办事,我们一起吃饭聊天。丽突然说美要退休了,我说这么快啊。丽说美要办正式退休手续,要拿原始档案,却突然发现在档案里清清楚楚写着美被录用到检察院,上面还盖着凤城检察院的章。美被惊呆了,想起当年分配到检察院的同学,美心里五味杂陈,彻夜难眠。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有这种事哪!
一个秋夜我拨通了美微信上的语音通话,我向她详细询问了这件事情。美淡淡地说真是这么回事,录取名额是有限的,意味着她被人顶替啦。美带着一丝丝的忧伤说:“那天拿到档案还和旁边工作人员开玩笑说我还没看过自己的档案那,先看看吧。”一边说一边打开档案,一页页翻看,前面都是当年自己填写的,还说自己写的字挺认真的。翻到干部录用一栏赫然写着分配到凤城人民检察院,并盖着检察院红色公章。当时美就惊呆了。问旁边的人,这是怎么回事?人家只能说让她自己去调查。美后来听说还有同学红也是这种情况,她本来是被分配到公安局,但她一天也没捞着到公安局上班,而是被分配到一商业单位,也是很快就倒闭了。美说想去调查这事,可是三十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当年负责这事的人也早不知道上哪去了。美说退休后待遇相差甚远,无奈地说:这就是我的命。
我只能说些安慰的话,也提供了一些可查线索。可毕竟时间久远,怎么能查的清啊。我一边说话,一边习惯性的往窗外看,窗外月色朦胧,我看到熟悉的一幕,大团大团的云急匆匆地往前冲,像大部队一样阔步前进。然而我又看到一朵云,一朵珊瑚一样晶晶亮的云,掉队了离着云群越来越远了。云啊你难道不知道掉队的后果吗?你难道不知道掉队意味着更多的挫折与沧桑吗?云你是以这种方式表示抗争吗?云是以这种方式表示冤屈吗?云好像委屈地说我们本来都是优美平和的云,可是由于强风的原因,把我们吹得竟与别的云推挤求生,甚至互相践踏。我们匆匆忙忙往前跑,竟究忙于啥,为啥要往前跑都不知道。
浓浓的夜色漫上来,黑色的云雾拉了起来,好像剧院幕布一样越拉越紧。白色的珊瑚云被慢慢吞噬啦。云突然觉醒想挣扎着往外探头,但幕布一丝丝地拉紧,终于彻底看不见了。这朵掉队的云连最后抗争的机会也没有了。
秋夜的风透着凉意,拂着自己的脸,透过窗户的玻璃我仿佛看到了美含泪的眼,清冷的脸。恰似一朵忧郁的珊瑚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