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学校放国庆长假的下午，我背上书包揣着兜里的两百块转身进了街角的那家黑网吧。本想奋战完整个小长假，但无奈钱不够，三天后弹尽粮绝。

出了网吧，蓬头垢面的我在刺眼的阳光下显得有些不堪。我朝路边吐了口痰，用仅剩的两块钱买了瓶矿泉水和面包，咬了一口后丢给了一旁可怜兮兮望着我的流浪狗。

一进家门，没有叫骂声，没有摔东西的声音，这样安静倒是让我有些惊讶和不习惯。

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在沙发上低头掩面哭泣，我也懒得去理会。把书包随手一丢，径直走向卫生间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洗完后，她的哭泣声越来越大，我只好来到她旁边坐下。

是我拿了你五十块，我说。

老太太平时爱把钱藏在一个脱了锈的铁皮盒子里，然后藏于床底。几天前的早上，我趁着她和楼下那头发稀疏且没了两颗门牙的刘老头闲聊时潜入她的房间偷了五十块。

那一百五十块则是学校给的奖励，因为我宇上学期靠了第一名。确切来说，我自打念书开始，学习成绩在学校里确实稳居年级第一。大概所有孩子都是一样的，一开始努力学习是为了得到父母的夸奖。可上学这么多年，他们从不过问我的学习，只要老师不打电话来找他们的麻烦就好。后来时间久了，我为的不过是那还不错奖学金罢了。

你这死灾星，你还回来干嘛！

她声音虽然比平常大了许多倍，我也见怪不怪。

我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骂了十几年，不是死灾星就是扫把星，词穷成这样，没知识还真是让人头疼。

她起身抄起桌上的鸡毛掸子，我侧过半个身子，擦起未干的头发。

我让你命硬，叫你命这么硬，她边打边哭边说。

她狠狠给了我后背几下，然后又抽了我小腿几掸子。我后面不知怎样，但裸露的大腿瞬间浮现一道道红痕。

这老太太越老手劲儿却越发大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钱拿多了，她下手比以往重了不少。不过挨打也就算了，却还要听她不着边际的乱骂。

也许也还是有些根据的，据她说，我出生那日漫天乌黑大雨滂沱，我那未曾谋面的爷爷打车赶来医院却在路上出了车祸，我一出生就把他克死了。我爸后来开始酗酒赌博，家境也越来越差。

她说，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当然了，不只她这么认为，还有刚从房间出来的我妈。

很小那时，看到别的母亲一脸幸福的抱着自己的小孩，我就跑到我妈跟前求抱。她把我拔到一边，眼里的嫌弃我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她说，要不是突然有了我，她也不会这么委屈的跟这男人过日子。

后来，她就没给我好脸色。而老太太自然连她也讨厌。

我妈看了我俩人一眼，然后走向厨房。出来时她手上拿着一个洗好的苹果，看着我平淡地说我爸杀人被关监狱了。

老太太也顾不得再打我，跌坐在沙发上冲着那紧关的房门大喊着他被抓了你开心了吧？这都是你们母子俩害的，都是你们害的……

我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我把那旁边的那包纸巾放到她身边，但看她满脸眼泪横流的样子是不打算用了。其实她也挺可怜的，摊上这样的家庭。

但也像她终日喃喃自语的那般，这都是命啊。

我回到房间准备补个觉时，我妈开门走到我床边坐着。她说，他杀人被关起来了。

我上楼时有看到邻居的大妈在我背后议论，眼神闪躲，我倒不知是因为这事。可我也不想知道他杀了谁。

我翻过身去闭上眼，你已经说过了。

你不难过吗？

我只知道，以后再也不用一回到家就闻到令人作呕的烟酒味，也不会被发酒疯的他揍得满身伤痕，事后还得自己对着镜子擦药止疼。

我承认，幼时我骑过他的脖子，拔过他的胡子，那时他还记得我的生日，会给我带回廉价的蛋糕。

而此刻我心里涌起的难过，全部都源于他曾给过我的小恩小惠，可这难过应不足使我落泪。

我坐起身，脱去上衣，把身上的伤，结疤的，淤青的，淡红的，让她看个清楚。

虽然没有她的杰作，可她却一直冷眼旁观着。她说老太太嫌弃厌恶她，他对她冷言冷语爱搭不理，都是我殃及池鱼，于是我得承受全部。

她眼睛里终日不变的淡陌似乎正在被什么东西代替，但那是什么我无从得知，只因未曾见过。

我冷笑，这些大多都是他给的，你说我该不该难过？

他不在，我的生活不过是没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人。

她什么都没说，看了看我就走了，我盖上被子，呼呼大睡。在我快要熟睡时，我发觉有人正用冰凉的药酒擦拭我的伤口，冷得我有些哆嗦。我赶紧盖好被子，翻过身去，裹得严严实实，许久后我似乎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也不知那是什么药酒，味道那么大药性那么猛，伤口被刺激得比挨打时还痛，疼得我的眼泪直流。

我还不满十六岁，算是半个孩子，偶尔怕疼哭一下也应该不会被笑话的呀。

发生这事后，老太太看上去瞬间老了好几岁。一天除了买菜就是呆在家里，放着电视在发呆。

刘老头一见我就老是打听她的近况，我早就怀疑他喜欢老太太了。虽然他单身，看得出来她心底也觉得他不错，但观念陈旧的老太太是不会和他在一起的。他觉得没关系，有个人说说话就好。

我呢，身上的伤不再隔日增多，旧疤也已经逐渐脱落，所有的伤好得基本差不多了。

但老师似乎有些担心，她把我叫到办公室，破天荒地让我坐到她对面。她看着我，欲言又止。这让我有些想笑。

她说，听说你家最近发生了点事，班级里的同学都在议论，她顿了一下，希望你别放在心上，影响到学习，毕竟都快中考了。

回到学校，平日一下课就围在我身边问问题的女同学林小小不见了，班里的同学虽都在明目张胆的议论，可眼神里带着畏惧。

有此父斯有此子，说这话的圣人应该想不到后世子孙大多会将此奉为真理，深信不疑。

议论就议论了吧，也没有什么好打紧的，反正不论谁家发生了点什么事都会成为别人的饭后谈资，要不生活哪里来那么多的乐趣。

我说，我很好，可她似乎不信。几天后的月考完后，我站在她面前，再用年纪第一的成绩打消了她的顾虑。看着她在其他老师面前神采奕奕的样子，我忽然有种这成绩是她考的错觉。

02

不知何时起，我妈脸上开始浮现笑容，也化起了淡妆。我不得不承认，快四十的她虽谈不上风韵犹存，化妆后却依旧光彩照人。

可女人化起妆来无非两种情况，一是兜里的钱多了，但这不可能，因为饭桌上还是那俩菜。二就是她恋爱了，从她在晚上越来越频繁外出可以确定。

我没有问她，也不想过多了解些什么。

在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她来到我房间，平静地告诉我，我过几天会和你爸离婚。

我知道她自生下我的那刻起就恨不得逃离这样的生活，而今机会一来，她选择了解脱。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虽然过程曲折。

然后呢？我直视她的眼睛。

她说，我要和别人结婚了，他是我的大学朋友。他不介意我带上你。

你自己走吧。

她看看我没有再说话，我起身到书桌做作业。我是不会跟她走的，虽然不知道那个男人怎么样，他不介意可我介意，我不愿意被一个陌生人闯入我的生活的。

她要走我不会留，可比起那未知的地方我还是呆在这里好一些。对这个家虽谈不上喜欢，但至少熟悉。

几天后，我正在看电视，我妈拖着行李箱从房间出来。她抽空去了趟监狱，和我爸签了那份离婚协议。她停在门口，转身再次问我，你真不跟我一起走吗？

我点头。她走过来，掏出一张银行卡给我。她说，密码是你生日，我以后每个月会往卡里打钱的。

我伸手接过，这样她应该就会走得心安理得些。

她走后老太太从房间冲出来，指着我鼻子大叫，你个灾星为什么不跟她一起滚？可我清楚地看见她眼里蔓延着悲伤。

滚去哪？这儿是我家。我换了个更舒服的坐资，淡淡一笑，我滚了没个人给你骂，那你往后的日子该过得多无趣。

也许是我爸杀人的事给她的冲击太大，导致她已没什么气力。她这次再不曾像以往一样，我一顶嘴就抄起鸡毛掸子揍我，只是嘟囔了几句就走开了，我也落得个清净。

日子一天天重复着，没了他们在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同。我每天认真上学放学，只是不再会去泡网吧。

我爸判刑时我正在学校考试，我不知道他被判坐牢多久，回家后我也不想问。

至于我妈，她离开后我们再无联系，但我知道她现在过得至少会比以前幸福。

时间是你看不到却可以察觉的东西，就像初阳告诉你它带走了你的昨天，而落日带走了你的今天。

中考结束后，初中三年的时光也就这样被带走了。吃散伙饭那晚，许多同学抱头痛哭，老师也显得很难过，而我在一旁的角落平静的很。

期间，显然喝醉了的林小小走过来坐在我身旁。她说，石小宇，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我一愣，笑说，怎么会，你别骗自己了。她也许对我有过好感，可书上说过，喜欢一个人是不断想靠近而非远离。

毕业后，我在市内一家火锅店当服务员，每日早起晚归，有时甚至工作到深夜。我很疲累，但也没办法，好在那胖呼呼的老板和客人并不难对付。

领通知书的那天，老师欣慰地拍拍我肩膀。不错，她说，你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是的，我让她感到高兴，因为我考入了全市排名第一的高中，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而她，会因教学成果显著，拿到学校的奖金，进而获得更多的职称。

我心里也确实涌起一丝难得的喜悦，不知这事会不会让老太太心情变得好些，晚上在下班回去的路上我决定要告诉她。

可我到底还是没能告诉她。

回到家时，我看到她倒在地上。桌上的菜还有余温残留，她就倒在桌子下，旁边是打碎的煎荷包蛋。那花白的头发被血染红，张牙舞抓地盯着我。我一步步走近她，第一次感到惊慌失措，甚至恐惧。

我蹲下身，不知不觉竟然掉下泪来。我用手推推她，可她没有反映。

喂，老太婆。

奶奶。

这是我懂事后第一次喊她奶奶，可她听不到了。因为滑倒，失血过多，在送去医院的路上，她就没了呼吸。

看来我真是个命硬的人，害人不浅。

我觉得自己挺对不起她的，她铁盒里的钱加上我这俩月的工钱，根本没法给她买块墓地安身，只好把她的骨灰放在家里。

这事我爸应该知道，于是我去警局探视他。这是他被关以来我们首次见面，他面色红润，精神了不少。

他看到我显得有些诧异，大概没想过我会来看他。

你来了，他看着我，眼带笑意。

老太太走了，我单刀直入地告诉他。

他愣住了，而后神色痛苦，双手抱头，泣不成声。我坐在对面，静静看着。我从没见过他那样，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

几分钟后，他红着眼睛问我，你妈怎么没一起来？

她不知道这事。我顿了下，继续说，我没跟她走

他想握住我在桌上的手，我下意识地躲开。他显得有些失落，你去找你妈吧。

我可以照顾自己。

我和他对视了许久，看他应该没有什么话说了，我起身离开。

小宇啊，爸对不起你。

我停下脚步，眼眶慢慢发热，鼻头一酸，倏忽落下泪来。

犯错的人总想以一句轻描淡写的对不起求得原谅，可战争过后，尸体纵然掩埋好，但城堡已变废墟，一句道歉的话顶什么用呢。

我要的不是对不起，从来都不是。

我要的，谁也没有给。

03

我没有去被录取的高中就读，我交不起学费。可我也不想辍学，于是我选择了市内一所没什么名气的高中。校长看了我成绩后答应减免我的学费，还每月给我餐补。这样优越的条件我当然不会拒绝。

开学后不久，我代表学校参加了市里的奥数竞赛和物理竞赛，双双夺冠，为学校挣足了脸面，因此还奖励了我几百块，让我日后继续努力。

我一个人上学，吃饭，回家，习惯着所有。我不喜欢，却终日离群索居，不曾想这样的寂寞成了他人眼里的高傲。

他们三三俩俩地地凑在一起谈论着，你说他有什么值得高傲的，一个杀人犯的儿子。

这事过去这么久了，我竟不知道还有议论的价值。

刚开始我也不想理会，但直到下午放学他们把我堵在学校一处时，我才晓得有些事情并不是不在意就代表会结束。

他们推搡着我，嘴里满是不干净的言语。任我脾气再好，此刻也不能再忍。我刚要还手，背后就飞来一书包砸他们身上。

不想挨打就给我滚，身后的人发令。

我转身，是莫东东。

小学时，我被几个同龄的小流氓堵在厕所欺负。他们看不惯老师总是表扬我，要脱光我。我被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时，莫东东也是像这般出现，拯救了我。他虽然打不过他们，可他不要命的样子还是把他们吓走了。

对于他的救命之恩我当时没有一字感谢，穿好衣服就离开，他却从此像块糖似的黏上了我。

那时午饭要自带，我只有白饭和青菜。他每次都说菜太多吃不完，然后把一片片肉夹我碗里。有时说想换下口味，就直接把我的饭盒抢走。

我爸就是在那时开始打我。开始伤都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后来他下手越来越重。

莫东东见我满身伤便跑去我家找我爸理论，却被他举起的大手吓哭。就这样，他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而那年国庆放假我们是约好一起到网吧打游戏，可他没有出现。我和他不念同一所初中，后来我去找他才知道，他已经转学搬家了。

一年多没有联系，还好能再相遇。

我很开心，想着此刻该给他一个拥抱还是给他胸口一拳时，他径直走过我，捡起他的书包。他拍拍书包上的尘土，看了我一眼，便带着他的弟兄离开了。

可那眼神我从没见过，透着憎，我直接僵在原地。

他曾搂着我肩膀说这辈子我们都会是最好的兄弟，我不会相信这么点时间就能让他改变。

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第二天放学时我在校门口等莫小东，他却当做没看见。我看他和一帮人勾肩搭背离开，也没有追去。此后相当长的日子里，我都没能和他说上话。

后来，我开始害怕。

终于那日放学后我尾随着他，他身边的人一个个走了，他还在街上游荡。路过很多条街道后，他转过身走向我。

莫东东双手抓住我的领口，将我拉近他。他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看了我几分钟后把我推倒在地，跑着离开了。

我看到他眼神里那股浓烈的恨意，我望着天花板想了一整夜。但他不可以恨我，我再不能失去他。所以我依旧跟着他，直到他再受不了，把我摁在地上狂揍了一顿。

你别再跟着我，他嘶吼。

他边挥舞拳头边哭着说，你爸杀了我爸，可我却看到他在监狱里过得那么好！

明明是他犯的错，为什么要我和我妈来承受这些痛苦？还有你，你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我面前？

他的泪掉进我嘴里，很苦。我没有还手，任由着他。

他跌坐在地，头埋进双退间，哭得声嘶力竭。我爬起身，擦去嘴角的血，缓缓走掉。我再不能够抱住他，给予安慰。

我一直觉得我爸因抢劫失手杀的那人和我没有关系，就从没去了解，别人说了什么我也自动屏蔽。可再见到莫东东后，我就变得很不安。

我把书包奋力抛得远远的，对着寂寞的夜嘶吼。

我做错了什么呢？老天爷真的是很残忍，连我仅剩的最珍贵的东西都要夺走。

04

我没想过会再见到我妈。

那日中午放学时，我把收好的作业交到班公室时，她正打开给班主任亲自熬的鸡汤。他一脸幸福地向我介绍说，这是你师母。

我没喊她，只是朝她微微弯腰，她却显得有些尴尬不安。

我离开时，听到他安慰她，这孩子性子比较安静，你别介意，说来他还挺可怜的。

我没走多远她就追了上来，说，小北，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念书。

她给他打了个电话，跟着我回了家。看到老太太的遗照和骨灰时，她眼里掠过一丝悲伤。

怎么不和我说？她说，跟我走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又不是现在才一个人。

我回房间拿出那一张银行卡还给她，说，卡还给你，生日是什么时候我记不清了。

小北，你恨我吗？

我给她倒上一杯白开水，恨，恨了许多年了。我说，但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强烈。

她走到厨房忙活起来，那背影陌生而熟悉。吃过饭，我告诉她，以后就别再来了，我自己可以过的很好。

她有她现在的生活要过，放弃了的可以怀旧，但不要怀念，人都应该往前走。

而我呢，我走不出去，因为我放不下莫东东。即使他恨我，可我却束手无策。我只有在远远跟着他的那会儿，才能感觉自己不那么孤单。

他爸的去世对他影响真的很大，他已经完全不是我认识的莫小东了。他抽烟喝酒，逃课，和朋友整日的混迹于网吧和游戏厅。时不时和其他学校的人打打架，每次都非把别人揍到爬不起来才肯罢手。

他成了这一带的小霸王，气焰嚣张。被他欺负的人终于找来了社会上的小混混来报复，那些人个个手拿木棍把他们团团围住。

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加入了混乱的战局。我像是疯了一样，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可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

我看到有人亮出小刀朝莫东东走去，而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情况。我冲过去挡住，刀子刺进我身体后，他们慌乱地跑了。

我有些站立不住，莫东东伸手扶住我，看着我大声骂，你他妈有病吧！

我吸了口气，疼得紧皱眉头。

他是我朋友，他的友情是我多年来仅有的温暖。

老人常说，命硬的人会孤独一生。我不信，可我怕。

我说，小东，这一刀我替我爸还你。

他缓缓蹲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像个三岁小孩。

血已经染红了我的衣服一大片，还好刀没有刺中要害。我捂着伤口，一步一步往前走。

天色已晚，万家灯火点亮了城市的夜，却驱不散远方那浓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