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本书的好处,是使我们融合于人类整体,而不是自外或自异于它。
我期待的阅读,应更多的是为了求同,而不是求异。是的,当代人,特别是在精神上有所自任的人,很大的一个恐惧,是害怕自己泯然众人,失去个性——好像那是一种真的可以失去的东西。在荒乱中,画家把笔落在他不应当注目的地方,只因为似乎没有人那样做过,在这一时刻,他会不会破坏了自己艺术理想的完整,企图变成一个他所不是的人呢?这只是个比方,我想说的是,我们或许太注意于显示个性,而不是形成个性了。
当然,个性虽然不会失去,却有可能沉默,埋藏,枯萎,凋零,直到不可辨识,除了偶尔为表面性格的无关紧要的装饰;但在我的想像中,只有不完整的、未得到充分发展的个性,才会落到如此田地,而强壮的个性,一旦形成,它自己便是自己的养分,它自己引导自己的方向,如果用花朵来比喻,它是这样一种向日葵,不但能发现阳光射来的方向,在黑夜,甚至可以自己指导自己。我达不到,却很向往这样一种个性(不过有时候也想到,强壮的个性并不全都是美好的个性)。
我经历过求异的、企图显示个性的阅读,借过、买过本来不打算读或看不懂的书,有过竞争式的阅读,曾以比张三读书多而骄傲,也曾因虽不如李四读书多却在某一角落超过他而自意。幸运的是,即使在种种浮浅念头的围攻中,每个人都有机会沉静下来,其中的一个原因,是一本好书,不管出于什么糟糕的原因去读它,仍然是一本好书。像我这样的天性基础很差的人,如果没有这些书的护佑,真不知会成为什么样子。在这自知之明的指引下,我的阅读,逐渐成为旨在寻找自己的经验与他人经验的共同之处,附骥于由远更出色的人发起的队伍,以一个更深长的尺度验证和评价自己的各种零星念头。我当然也有展现个性的愿望,但阅读不是那恰当的场所。
曾经面临的危险之一,是将本应用于格己的尺度,转向他人或众人,这时便是以执尺人自居了。像我这样的读书人,容易犯的一样毛病,是当谈论“精神”之类的概念时,将人类一分为二,好像自己属于一个俱乐部,这俱乐部不仅有门卫把守,绿树荫护,进门时还要考试呢。当然,我承认人类在几乎所有带有组织特性的领域里都是分阶层的,相信这种状况会持续很久很久。便是现在,我也经常不怎么犹豫地使用“通俗”“大众”之类的字眼,然而同时心里清楚,没有充足的证明,能够让我们放心地以为人类的精神历程可以分为两个进程,其中的一个需要另一个的率领或拯救,不管有时看起来多么如此。我们始终不清楚人类整体演进的机制,不清楚琐屑与伟大的关系,不清楚复杂的社会事务彼此是如何相互影响着。在经验的海洋中,在我们有限的观察和理解能力面前,一些看起来是岛屿的事物,其实是飘浮的,我们用已有的知识与想象为它扎下根来,而不知道那实际的根基究竟是什么状况。由于这方法上的障碍,读书人管住自己的某种倾向,完全不能算是谦虚。
由此而来的是两难的境况。一方面,如前所说,读书的目的是谦虚而不是骄傲,另一方面,我又赞同每一个人,都有资格捍卫、宣扬自己的主张,批评他所反对的。如果一个人坚信自己属于正确的少数,他为什么不可以批评多数人呢?
我在大学里接触到尼采的书,那时只能找到旧译和台湾的译本,学生们抢着借阅。他的书,最能激动自命不凡的年轻心灵,因那时的我们不愿被说服,却对感染力毫无防范。不过对尼采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我想这是性格使然(我还认为,自己没成为画家,同样是因性格中的这种成分,而不是因为我连鸡蛋也不会画)。
写这篇文章前,我找出尼采的一两种著作翻看了一下。他还像当年那样直言不讳。《悲剧的诞生》里,有一处这么说:有些人,由于没有体验,或是出于冷漠,嘲笑酒神式的狂喜,避之如避瘟疫,在他们眼里,那些迷醉的人是病态的,而自己才是健康的,殊不知自己那所谓健康与酒神精神下的炽热、沸腾的生活相比,简直毫无生气。在另一个地方,尼采大声谴责对知识的无餍胃口,技术发明带来的快乐,对异域事物的迷恋,对现今和未来的崇拜等等;这里他批评的对象,很像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当代性”或“现代性”。
巧的是,尼采的这两种批评(针对大众与针对时代),差不多也是今天批评家的口实。前几天阅读的一本书,脚注中提到美国小说家詹姆斯·索尔特在1999年写的一篇文章,“从前有文学,现在有什么”。我得承认,这标题对我有某种邪恶的吸引力。我从《纽约时报》的网站找到这篇文章,仔细看了一遍。
我对这位作家不怎么了解,不过我大胆地猜测,有些话他也许憋得很久,不吐不快了。类似立场的表达,这些年来并不少见,不过在此类社会批评或文化批评的声浪中,詹姆斯·索尔特的文章仍有引人注意,或者说令人吃惊的地方。他简短回顾了他阅读的经历,还有写作的经历(他写过十五年电影剧本)。他自拔于泥淖,然后发现,整个社会不但没有同他一起进化,反而——从他此时的位置看来——离他而去。
通俗文化已经淹没了“高雅文化”(high culture),谁也不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通俗文化从其赞助者,从那些年轻人以及更多的曾经年轻的人那里,得到滚滚而来的财富,越来越繁荣昌盛。像乔治·卢卡斯的《星球大战》这样的垃圾,三部曲也好,五部曲也好,成了最受欢迎的、议论得最热闹的作品,本来用于称颂经典杰作的一批措词,现在用在了它身上。在我们眼前发生的,究竟是趣味的崩溃,还是足以取代《荷马史诗》或可与之比肩而立的新神话的诞生?
我敢说,大多数从事或自认为从事精神性工作的人,心里都藏着类似的话,有些人率直地说出来,有些人隐藏起意见,至少不在公众面前如此谈论,还有些人出于自我怀疑而克制住批评的冲动。对自己所处时代之趣味堕落的哀叹,是古老的话题,但在近几十年,由于娱乐工业和互联网的影响,事情似乎有些不一样,我们所见证的,果真是一种深刻的变化吗?抑或只是被放大了的曾经不断重复的过程?这是难于判断的。
不论是拥护什么还是反对什么,我赞同让这些拥护和反对处于自发的状态。比如互联网汉语的批评者中间,有人只是腹诽,有人发表温和的批评,有人鸣鼓而攻,并指责前两种人缺少担当——我认为,每个人从自己的个性和处境出发,用自己习惯的方式表达意见,是惟一自然的批评和赞扬形式。我们每天听到各种我们不同意的意见,还听到许多我们大体赞同却认为其表达大有缺陷的意见,这是令人欣慰的,因为我们所能想象的每一个立场,不管多么离奇,都不乏表达。有一种说法是“社会需要”不同意见,我想这不是“社会需要”(实际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社会需要),我想这是不同的个性在共同塑造社会。
在这种背景中,詹姆斯·索尔特不过是完成自己的角色,其意见,我们尽可心平气和地听,甚至当他如此说的时候——
我越来越注意到那些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他们对艺术麻木不仁,对历史一无兴趣,对语言略无关心。在他们的经验中,如果有什么事是自我超越的,也许只有生孩子这件事了,别的都难以想象。狂喜对他们而言,只有物理涵义,他们对此心满意足。文化是完全不必要的,尽管他们喜欢追踪最新的电影和音乐以及——或许——畅销书。
这里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比如——一位木匠需要关心历史,留意语言的演进,对艺术倾心热爱,而文学家并不需要关心木匠的工作?我想对此,詹姆斯·索尔特有他的回答,我猜想他大概会说,因为艺术历史等等,处理的是更加深邃、普遍的经验,所以比用钉子连接木条更加??更加什么呢?詹姆斯·索尔特说,“艺术是一个民族真正的历史”(这句话令人想起尼采说的艺术是人生之最高使命),很显然,他使用的价值阶梯不但是精神性的,并是排他的精神性阶梯。
我怀疑的是,难道詹姆斯·索尔特,以及我们,真的希望所有的人,都同他一样,追随“约翰生博士和莎士比亚的语言”吗?如果我们认为自己希望的话,不妨再问问自己,这是实际的期待,还是惠而不废的空洞愿望?艺术也罢,文学或历史学也罢,在整个社会中的位置,在哪个时代不是恰如其分的呢,特别是当我们不把这些东西看成某种传统派到我们时代的使者的时候。
好的东西,在于其自身的好,不在于周围事物的隳坏。何况事物的隳坏,是极难断言的事情。我想到另一位小说家,大名鼎鼎的索尔·贝娄,他在1990年的某次题为“精神涣散的公众”的演讲中,从某位英国作家那里借来一个词,叫做“愚蒙地狱”(moronic inferno)。索尔·贝娄把这个词藏在行文中不显眼的地方,尽管如此,它还是非常刺眼的。他在演讲中说到,公众的关注仿佛一个被各色势力刺探、侵占、蹂躏的大陆,通信产业对公众提供、错误提供或拒不提供有关信息,使我们处于一种杂乱无章、精神涣散的状态之中。显而易见的事物被淹没了,我们接受大量的过剩信息,却对实际在发生着什么毫无头绪。越来越多的大众话题,越来越少的个人意识,我们依赖于一浪又一浪的新闻事件,来掩盖自己的焦虑。
与詹姆斯·索尔特劈头盖脸的哀叹相比,索尔·贝娄说得更细致,更容易接受,他还谦虚地说:同一些作家、画家等等,本身就是精神涣散之子,因为单纯的现实主义就是这样要求的。如此,他们才尤其有资格来接近精神涣散了的人群。他们势必去经历诱惑,以及我们这里所讨论势力的那种毁灭性。这就是那种毁灭性因素。我们不需要人们的召唤,就能把自己淹没于其中,因为我们就生于其中。(李自修译文)
所谓“同一些”,是在索尔·贝娄看来,这些人中的出色者,有机会带领我们走出精神涣散之境——也许会,也许不会,到时候再说吧。
我一再回味“愚蒙地狱”这个词。打开窗子,走到大街上,或进入互联网,如果眼前所见的是地狱,我得说,人类从来就在这种地狱中,也看不到什么希望从此上升。它所形容的不过是人类的普遍处境,在不同的时代以不同的面貌供不同的人理解和品味,这么一想,“地狱”这个词就失去了力量,显得不过是情绪的发泄。不论从哪个方面看去,我们固然不在天堂里,但也绝不在地狱中。比如说,地狱里怎么会有太阳、清水和书籍?
我自然不会主张放弃社会批评以及放弃用自己的价值去影响社会(有人称之为”改造社会”,这是个非常攻击性的、意图可疑的词),但我的理解是,这种“工作”适合以个人身份进行,而不是成为某种传统的代表,去压制其他的传统。以阅读而言,每一本书的好处,是使我们融合于人类整体,而不是自外或自异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