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

碧油油的汉水慵懒地翻着波纹。网已撒下,左小鱼的脚浸在水里,望着对岸的一个人发呆。直到一条马口鱼吮他的脚趾头。“该死!”他踢开水翻身去扯网。

岸上的人仿佛吃了一惊,他仰起晒得发红的脸往河里望。左小鱼一个猛子扎下去,突然在离那人一丈远的地方跃起来,嘴里喷出一道水:“嘿!看你在这儿晃了半天,不热啊?”

那人一脸平静,掸了两下水花:“冷得很!”他的声音低微并不像是回应。

“早就发现你怪了,还真有点意思!”左小鱼笑嘻嘻地问,“看打扮,城里来的吧?”

那人看看左小鱼,咧着一排松散的牙,光着膀子,透过水,下面只裹着一条白麻布。而自己却罩着长衫,像蒙着发汗的被。“噢,从远处来的。”“做什么的?”这一问让那人又阴沉起来,他勉强一笑:“三闾大夫。”

“三驴大夫?”左小鱼暗想,如今的官真是泛滥了,他张大眼睛问,“那你每天都割草吗?”

那人先一愣,随后缓缓捋一下短须:“肉食者,是不用割草的。”又幽幽然望着远方,挺挺腰,带些神气说:“前些年做左徒的时候,是更不用割草的。”

左小鱼心里发笑,想他前些年并没有收过这个徒:“那你唉声叹气什么?”那人扬扬眉毛:“国际新闻看么?”看到左小鱼一脸茫然的样子,他摇摇头,“说了也不懂。”

但是不等左小鱼问,他就又开口了:“秦要发动灭国战,灭掉我们,第一步就是搞垮楚齐的联盟,现在芈月做了秦国的宣太后,秦又把楚诱惑了一顿,嗨打了嘴巴给甜枣吃!”“你都知道了还怕啥?”左小鱼踩着水一沉一浮的。“唉,我的话没有人会听的。”他半张着嘴发了一会儿呆,“现在哪里有黑白啊,你做得稍微好,总有人嫉恨你,毁你谤你,诅咒你。”

左小鱼睁大眼睛,额头亮津津的:“不至于吧,我们这里可没有这种见不得好的人。”“我可是见得多了,真本事没有倒是一肚子的聪明!”他突然攥紧拳头恶狠狠地吼一声,“攒着聪明窝里斗!”

左小鱼忽听对面响了一阵咕噜。三闾大夫耳朵发红,好像对自己肚子的不文雅表示惭愧。

“呵,逛饿了吧?”左小鱼友善地笑笑,“我现在收网回家,你不妨来我那里坐坐,有鱼肉吃哩!”那人起初还犹豫,听他如此诚恳,语言变得唐突起来:“唔,那,那也好啊。”

左小鱼又一个猛子,眨眼间跳到了船上,吹一声口哨撑船靠近岸。他伸着长篙:“抓住!”那人两手抱着篙,两脚却一齐踏上船,身子弯得像一张弓。左小鱼看着这副滑稽相狂笑不止。

“不远的,”左小鱼的笑纹还在弯曲“陈家湾知道吗?”那人只看舱里的螺:“这么大个的螺,难为你捡得到啊!”“这算什么,再大的也经常弄到!”“怎么个弄法?”“再大点的要到水深的地方,扎下水去,我睁着眼睛可以翻小半天!”说到这里他的嘴角上扬,眼里盛满了闪烁的神采,突然问:“说了半天话还不知道你名字啊!”“叫我屈原吧!”那人放逐了一脸阴霾也显出多少喜悦来,“你呢?”“左小鱼!”

两岸的苇草微摆,夏天的风拍打着一簇簇红芍药,小船在一条翡绿的绸带上滑行,拖着一条浅浅的银尾巴。陈家湾很快就到了,那是河水的一弯造就的桃源。小村三面环山一面抱水,水边是大片的稻田。山上郁郁葱葱,还泛着一层水雾。村里以陈姓为主,左小鱼是陈老三家的赘婿。三间茅草屋就是他的居所。

“春花!”左小鱼喊了一声,一间茅草屋里转出一个穿褐麻衣的女人,柳眉杏眼,面容颇为清秀,“这是屈原,我的朋友,今天在家里吃饭。”屈原伸出手:“你好哇!”那女人一愣,拱拱手红着脸走了。屈原有些后悔,转而对左小鱼说:“这里的风光真好,枕河而居逍遥自在!”“也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你看,”他指着紧临河湾边上的一排砖石房,“那是陈老大家的房,听说他儿子在云梦挖什么乌木发了财,打算接全家到秦国住,他家和里正结着亲,仗着势力把房前的河湾圈了,说那算特色风光,要搞什么星级酒店哩!可怜我们连摸几条鱼都不成,更别说泊船了。那可是一个泊船的好地方。”他说到这里有些怅惘。

屈原听到秦国,本就腾出一股气,不等听清下边的话就骂:“咳!卖国贼!”

不一会儿功夫,陈春花端上酒菜,酒是自酿的麦子酒,琥珀色的液体不断溢着气泡。菜是一条烤黑鱼上面铺满了辣椒,还有两条草鱼,两只很大的螺。“这很公平!”屈原不知如何称赞才好,他挑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词。

“来,为友谊干杯!”他们端起酒杯各自灌了一大口,然后拿起筷子夹黑鱼。“这条黑鱼是谭老伯昨天送的,村里的酸菜鱼小馆烤的黑鱼都是他来送,他最会捕这种鱼的,”陈春花一边给客人斟酒一边说,“我们捕不到这种鱼,因为都被他弄走了!”屈原眨眨眼:“这可是怪事啊,怎么都让他捕去了?”“他会唱歌啊!歌声一起,那一大群的黑鱼都游过来了,你说怪不怪,它们蹦啊跳啊,摇头摆尾,像喝醉了酒,只消拿兜鱼的网一投不用等,保准满满一网,那才叫自投罗网哩!”她像在讲一个神话,而左小鱼的神态却是很认真地赞同。

屈原不住发出惊叹,却也不穷究出科学的解释,这是他一贯秉持的一种对待女士的礼貌。他拿着筷子拨走草鱼身上卧着的一排葱,只见他沿着鱼头一划,又竖着在鱼身一划,敏捷地拿起一串鱼骨,然后用筷子切着很优雅地吃。

“嚯嚯嚯,”陈春花笑道,“好讲究的吃法啊!”“过奖了,”屈原腼腆一笑,“其实是宫廷吃法,其所谓‘礼’的吃法。”“这也太拘谨了吧,”左小鱼笑着说,“为什么吃也要讲什么礼呢?这也要礼那也要礼真是自找叨扰啊。”他一手抓着鱼头正狂啃着,不时吐出模糊的肉和刺,“这才爽快啊!”

“我也不太清楚,然而郢城的人都是这样的,他们把这些复杂的流程作为上流社会的文化。”屈原吮着每根手指,这是他吃一顿饭的最后仪式,“想是为了不打扰别人吧,并且将这种束缚当成一种优雅的文明,处处体现出教养。”他看着一条整齐的鱼骨又想了一会儿,“也许吃饭并不仅仅是为了吃饭。”左小鱼困惑地说:“这话更奇怪了。”“也许通过这严谨的程序显示人的冷静,理智,悠然自得或者别的什么。”屈原突然哈哈大笑,“今天可是又说了一通怪话!该罚酒。”“对,该罚该罚!”左小鱼陈春花齐声道,一杯麦酒又下了肚。左小鱼竟也跟着端一杯酒一饮而尽,迷蒙蒙地说:“我佩服你这样能胡思乱想的,比我们有意思多了,我只讲一些打渔人说的事儿。”他揉揉猩红的眼睛,“去年谭老伯去黄水打渔,回来的时候神秘兮兮对我说,他碰到河伯了,我吃一惊,忙问是什么样子,”他睁大眼睛放低了头,环视着屈原和春花,看到他们专注的样子,颇为满意,“之前他用蓍草卜卦,天神告诉他应该到黄水去,他背着鱼竿在黄昏的时候下钩,不一会儿一条一人大的红鲤鱼就咬钩了。”他舔舔嘴唇,“好家伙,一辈子打渔从没见过的,他忙放长绳索,又紧拉着绳,把竿绑在一棵合抱的柳树上。那鱼的力气真大啊,三股鲛鱼皮拧的绳都要断了,树也斜了,谭老伯大声喊人,唤来七八个小伙子来拉。正僵着,河面突然腾起一股水雾,慢慢现出一架马车,荷叶的华盖,两条蛟龙拉着的,金闪闪的车轮亮瞎眼。车里传出声音,是让谭老伯走近来,呵,可把他吓得半死。一阵风卷起来谭老伯就飞去了,他就浮在天上。”讲到这里,左小鱼顿了顿,“春花,倒几杯水。”“哇唔!”屈原呆着,“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左小鱼咕嘟嘟喝了几口仿佛更精神了,“他就浮在天上,听到车里的声音‘我知道谁叫你来的,我们可以谈谈。’他都傻了,一句话说不出来,‘放了洛女吧,你要别的什么都行。’他哆嗦着慌乱说,好,好。那声音又说,‘多谢你手下留情,你可以带一曲渔歌回去’他落到地上慌慌张张解了绳索,那红鲤鱼化成火凤凰就向洛水飞去了。”“于是谭老伯就会用那渔歌引黑鱼了。”春花插话道。“不曾想有这样的奇事啊,今天可涨姿势了。”屈原连拍着手掩不住惊异。

日色已昏,知了不住地叫,左小鱼拍着屈原的肩膀道:“天已晚了,酒后不便划船,不嫌弃的话留下过夜吧,还有一间草房,肃静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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