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世间有三毒，谓之贪嗔痴。
世人勘不破，业力乃缠身。
世外有桃源，一入断红尘。
业障尽消泯，从此再无忧。
世人莫不向往世外桃源，但桃源入口唯有缘人方可在来之阁求得。
江湖从来少不了传言，关于桃源，自然也不少。
最真实的是，桃源位于南山深处，入口处有一轮回客栈，过了客栈老板娘那关就能进入桃源，红尘恩怨尽消，一身业障再无，可得无忧。
江湖客纷纷涌入南山，却始终不得路径。正是应了那句“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北海北，有墓碑，碑林外，有孤岛。
虽是孤岛，却人烟兴盛，繁华不下长安。因为来之阁在岛上。
既来之则安之。不管你想知道什么，只要到了来之阁，都会有答案，譬如，如何入桃源。
前提是，来之。有缘人才能入得来之阁，方能安之。否则，请在各处商铺里买一本《来之阁笔记》，聊以解闷。
缘字何解，谁也辨不清。
南山南，北海北。
踏遍千山万水，访遍九州大地，只为遇见你。
一、蛇吞象
夜幕初临。
南山深处，轮回客栈。
吴良推门而入，没有其他人。正中的桌上放了一坛酒，边上是一个巨大的木碗，还有一本破旧的书。吴良上前，只见木碗里装了大半碗黄金，藏在袖里的食指动了动。抬头环顾一圈，右手抚摸着碗里的黄金，宛若最亲密的情人，情人自然是要带走。
李氏点金术，不经十日，不会有人发现碗里的黄金已换作石头，而十日后他早已进入桃源。吴良摸了摸脸上的黑斑，很是满意，逃亡终点还能发一笔横财。
接着他拿起字迹模糊的旧书。像是一本登记薄，封面上写了一行字，似是说明，轮回洗尘酒自取，一口一金消一年业。前两页已经写满的名字，有红有黑。吴良看着每个名字，却怎么也记不住，只是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名字在最后，一片鲜红。
吴良心中狂喜，入桃源的最后一把钥匙就在眼前。
南山南，云深处，有轮回。
轮回有天定，天书寻姓名。饮罢洗尘酒，出世入桃源。
过了轮回，便是桃源。逃亡前，吴良向来之阁买了《桃源录》，几句话、半幅地图花了过半身家，这段日子里他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好在，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到头了。
吴良按奈住心中的激动，举起酒坛，仰起头，将酒直往口中倒了下去。一坛饮罢，吴良开始昏昏欲睡，恍惚间二十年的时光似是在眼前回放，他一甩酒坛，仰天大笑，笑到眼泪都留下来，最后厉声尖叫一声，竟直挺挺地躺下了，脸上满是惊怖之色。
半晌，一个俏丽的身影从后厅大门进来。
黑衣赤足，拎着一只巨大的笔。
女子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吴良，想起来之阁传来的卷宗，面露厌恶之色。
黑衣女子走到案前，翻开旧书，用大笔临空挥毫，书页有金字浮现。
吴良，贪婪凶戾，不渡。
蒙李氏相救，重获新生，后因贪念，设计灭其满门。游荡江湖期间，以异术行骗，害得百户家破人亡。以左道入庙堂，期间滥用职权，以权谋私，民不聊生。为恶二十载，毫无悔意，罪无可赦。
当为食尸犬，不得脱。
黑衣女子合上旧书，金光退去，字迹消失，只留下两页名字。
倭人岛屿的靖国墓地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灰色瘸腿的狗，脸上的黑斑令人厌恶。
夜沉如水，不起波澜。轮回客栈里空无一人，正中的桌上放了一坛酒，边上是一个巨大的木碗，还有一本破旧的书。
二、但愿人长久
壹
花好，月圆。
夜里的山风很凉。李长安拖着一匹白马在南山深处奔跑。因为他看到了一道光。南山的夜里只有一处光源，轮回客栈。
看到光的刹那，他忘却了身心的疲惫，忘却了三年来的辛酸，甚至忘记了马是用来骑的，只记得奔向那道光。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抖落满身的尘埃，深吸一口气，李长安推门而入。正中的桌子摆了一壶酒，一口杯子，一本旧书，一支巨笔，还有一个黑衣女子。
他半生的年岁里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似落入凡尘的精灵。但近在眼前的绝世容颜，却始终无法记住。黑衣，赤足，见过她的人绝不会忘了她，奇怪的是，也绝不会记住她，仿佛隔着一层轻纱，朦朦胧胧看得不真切。世间只有这么一个女子，便是轮回客栈老板娘杜良辰。
杜良辰放下手中的卷宗，朝门口的老头儿颔首，道：“我是此间引渡人杜良辰，先生请坐。”
李长安忽然平静下来，径直到黑衣女子对面坐下。马儿畏畏缩缩地跟在李长安身后，似有些紧张，把头紧紧贴着略显单薄的身子，对它来说，这个男子便是世间最厚重的山吧。
李长安拍了拍跟随他漂泊了三年的马儿，声音有些颤抖，“蛮夷李长安，蒙来之阁指引来此寻找女儿踪迹，请姑娘解惑。”
杜良辰并不答话，起身倒满一杯酒，递到李长安面前，缓缓开口道：“李先生二十载布道蛮荒、灭倭驱胡、守卫百姓，功德无量，当得一杯洗尘酒，饮罢自会有答案。”
说罢，径自飘然离去。
客栈里处处透着诡异，却又令人心安。
李长安对桌上留下的卷宗和旧书充满好奇，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天书吧，女儿的踪迹是否就在这里？桃源的秘密又是什么？这就是极乐世界的钥匙？
但内心恪守的君子之道让他克制翻看的冲动。
《桃源录》记载，遵守规矩，恪守本心，就能找到答案。
李长安摸了摸身旁的马儿，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眼前开始变得朦朦胧胧，仿佛置身梦境。
贰
那一年，他文武两榜皆高中状元，意气风发，仰天大笑出门去，以为可以一展胸中丘壑，自此苍生尽托与我，天下任我写意畅游。
三日后，泄题舞弊案爆发，本期士子全部削除士籍，终身禁用。李长安无辜牵涉其中，上诉无门，气得大病一场。
病中，他想起了幼时遇到的奇人。绿鬓朱颜，道家装束，据说是来之阁使者，给了他一本无名书籍，他的一身所学都来自于此，经、易、诗、医、巫、兵、武、鬼怪神话奇闻异事，无所不包。
书的最后有一句话：中原道阻，蛮荒开山。
于是病愈后他便与妻子洛素迁往蛮荒闽地。
闽地初设郡，多山，多蛮族，极少汉人，汉家文化未行。
李长安曾精研闽地各族蛮语和习性，当时的他记挂这一片未开化的土地，想要真正把这群南蛮子纳入汉家人。不想如今就派上了用场。
他们很快融入了当地的生活，然后在桃山开了间书院，收了门徒七十二，无论汉蛮，有教无类。
书院名字是洛素取的，叫做丹青，取“留取丹心照汗青”。
李长安每日上课，洛素则开始修书，她觉得当世的诗篇太多太杂，于是开始修订删减。
夜里，两人就一起到集市买菜，然后回家做饭。李长安每天都会操办一桌别致的小菜，君子远庖厨，但他们家从来都不介意这些。饭后他们会到街上散步，这里不似长安，没有灯火辉煌，没有人声鼎沸。他们常常夜访鼓山的涌泉寺，和住持饮茶说禅，偶尔手谈一局，尽兴而至尽兴而归。
无论到哪里，李长安总是牵着洛素的手，他对着她总是满眼笑意。
而蛮荒更有蛮荒的好处，他们没有世人那些观念，他们觉得先生这样做便是对的，于是蛮族的男子也开始学着，总是和妻子一起手牵手，永远含着笑。
李长安有时候会对妻子道：“素素，以前说好让你当个一品诰命夫人，现在却变成了一品女野人，真是对不住了。”
洛素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道：“长安，我很喜欢这里，很喜欢这里的人，很喜欢现在的你，比起以往锋芒毕露，我更喜欢你现在的内敛。你说，这里会不会才是真正的长安？”
洛素知道，文武双全、心比天高的这么一个人，他心里的坎很难过去。
“我们生个孩子吧。”
“嗯。”
一年后，两人生下一女，名春晖。
李长安在书院正门种了两颗桃树。
洛素开始酿酒，每年四坛。两人在元夕就抱着春晖在桃树下共饮一坛，然后在树旁埋三坛。李长安说，“这酒就叫女儿红！待春晖出嫁，我们再取出来，我们仨一坛一坛喝，看谁先倒下，哈哈！”
“你这哪像是先生，分明是一个酒鬼！”洛素也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李长安用手戳了戳妻子的酒窝，道：“见此梨颊微涡生，谁要那无聊长生！素素，你的笑真的好美，愿今后你的脸上只有笑容。”
此时此刻，人面桃花相映红，他们的眼里只剩下彼此。
春晖在襁褓里，不明所以地看着这对男女，也在咯咯笑着。
李长安觉得自己真的很幸福。
他有一点沉醉，于是提笔狂书：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
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过往的磨难，哪及眼前人的一颦一笑。
已看破浮生过半，心情半佛半神仙。
月下，这一家子，宛若真仙。
叁
李春晖九岁那年,草原狼骑大军压境，朝廷举全军之力在塞北边境抗敌。而高居丽也开始趁虚而入，联合五胡一起乱华，中原硝烟四起。
东南方，倭人趁机蠢蠢欲动。与倭岛正对的闽地成为倭人登陆的地点，倭寇横行。
此时，丹青书院弟子已经超过三千，最初的七十二弟子更是出类拔萃，各有所精。书院里多了沙盘，多了各路大军线路图，李长安用一场场战事向弟子解释这些年来他所授的兵书运用。
正月十五，大雪纷飞。
李长安喝完今年的女儿红，在雪夜写下一句“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然后把书院交给了几位弟子打理，便带着蛮族子弟兵出征。他想用倭人练兵，然后为中原百姓驱逐胡虏。
洛素带着女儿送他到大山脚下。
他们约好等到来年夏至，便归来。
年轻时，总以为来日方长，谁曾想，明天也许永远不会到来。
次年六月，夏渐至，山风吹来的不只是暖意，还有杀意。
一队倭人误入鼓山，于是血染涌泉。恰巧，那一日，洛素带着李春晖上山敬香祈福。
七日后，李长安带着书院弟子在崖边的洞穴里找到了昏迷的李春晖。
她唇边带血。
不远处是洛素冰凉的尸体，左臂白骨森森。
李长安一口心血上涌，一夜白头。
肆
李春晖在十岁之后就很少见到父亲。
只有每年元夕，她都会见到李长安在书院门前的桃树下喝酒。
李长安也会对春晖招招手，让她一起来喝。
未及不惑之年的男子，身上却满是暮气和落拓。
两碗烈酒下肚，十来岁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的脸上很快就出现了红坨。春晖每每喝醉酒就会开始笑，脸上就会露出两个酒窝，李长安看着酒窝也开始笑。笑着笑着就开始哭，泪和着酒一起下肚，最是断人肝肠。
春晖知道爹爹这是在想娘亲了，她会上前抱着李长安的手臂，一边说：“爹，不哭不哭。”一边眼泪止不住掉下来，顺着小酒窝，落到一旁的土壤里。
李长安默不作声，只是用大手揉揉女儿的脑袋，继续喝酒。
他想起初见时的惊艳，相处时的默契，想起她不逊当朝大学士的学识，遗世独立的风采，想起她对自己不离不弃不移不易的支持。
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李长安把靠在自己怀里睡着的女儿抱回屋里，神色复杂。
他听到女儿迷迷糊糊的梦呓。
爹，你不在的时候娘跟我说了很多你们的故事。
她说，你是世上最有才华的人，是大英雄。可是她更喜欢桃山隐居的这十年，每天醒来看见阳光和你。
她说，虽然命运安排了很多苦难，但她很庆幸自己能遇到你。
她说，能够和你在一起，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她说，她修订了《诗三百》，要世人思无邪。而你给她写了情诗三千，这是她一辈子的独家珍藏。
她说，她来生还要和你在一起。
她说了很多很多，可是李长安再也听不到了。
今后不害怕天明，原来只是害怕清醒。
昔年，我们一起种下桃树，说好三人一起喝这女儿红。而今，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伍
李长安用了五年时光终于彻底消除倭患，然后北上驱逐高居丽。
三年后中原硝烟终于平息，胡族尽灭。
最后的崖山之战，李长安不幸中箭，在即将落海之际，一匹白马横空出世，接住了他并越过深渊，远离战场。
李长安知道中原已定，便随着马儿肆意奔驰一路养伤。
这么多年的军旅生涯，他极少回去，因为他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女儿，每当看到这张愈发酷似妻子的脸，就心如刀绞。他无法忍受那个鲜血淋漓的真相。
悠悠天地，他竟不知何所从。
但白马仿佛识途，竟一路南下，很快入了闽地。
也罢，那便再回去一趟，回去再看一眼她，和她说说话。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在地下，应该会很孤单吧。
曾记否，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而今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陆
李长安找遍整个闽地都不见李春晖的踪迹。
而书院学生最后一次见到春晖是在他中箭的五天前。
曾有一名黑衣女子到书院见过春晖。所有人都记得这名女子的美得倾国倾城，却又都记不清楚她的模样。
然后春晖就不见了。
于是，李长安带着白马开始踏遍九州大地寻女。
三年零七个月，李长安来到南山云深处。
柒
三年零七个月前，李春晖在一场噩梦中醒来。
梦里，她看见父亲被一箭打落山崖。
然后她看到了一名女子，黑衣赤足，面覆轻纱，朦朦胧胧无法看清面目。
女子开口道：“我是杜良辰，从南山来。你父亲将有一劫，你愿意以己相代吗？”
“我愿意。”女孩坚定不移。
于是女孩不见了，多了一匹神骏白马从万里之外向崖山飞驰。
捌
李长安醒来的时候，在丹青书院的屋里。
桌上放着厚厚一叠纸，大概有三千张。
封面写着：时光阡陌。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墨迹未干。
李长安看着熟悉的字迹，眼里突然有了神光。
他推开门，看见阳光明媚。
他看到炊烟袅袅。他看到灶前那个熟悉的背影。
李长安用从此生最快的身法来到厨房，然后他停下来，他很害怕，因为雪白的长发、身上的箭伤，都在告诉他过往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一阵疼痛。
于是他用力从后面抱住那个朝思暮想的女子。“素素，素素……”他一直唤着这个名字，泪流满面。
洛素转过身，用手轻拍李长安的背，“我在，我在。我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现在醒来了，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
“爹、娘，光天化日的，你们羞不羞……”李春晖站在门口，笑得很灿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