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一件事情的结束竟生出了许久未有的美好之情,不忍辜负这好心情,便只身走向旷野。五月是承上启下的好月份,一面送走了花事急促的春天,渐趋从容;一面又迎来了清凉的初夏,温润可人。五月如而立之人,懂事却不圆滑,挚爱又不热烈,一切都刚刚好,如我所愿。
田野上弥望的是青青的麦子,远看像绿色的海。麦子长得很高,一垄一垄齐整分明,如碧玉般通向天际。微风过处,麦子便有了轻微的颤动,如绿色的小浪花在调皮有序地摆动,是在召唤我呢。我随意坐在一块麦地边,天长地久地望着它们,也唯有与它们才能“相看两不厌”。从小就熟悉麦子,它质朴、内敛、从不张扬,任何事物在它面前都显得明艳;它就像一块浅淡的幕布,把世界把生活衬托得明亮而又温暖。借用一句流行语“低调奢华有内涵”来形容麦子再恰当不过了,它的千恣百态、千变万化表现在一日三餐中,任何一个家庭主妇都能随意用它做出几样甚至十几样美食。在粮食中没有哪样能比得上麦子的丰富性,当然在所有的粮食里也唯有麦子历了四季变化经了风霜雨雪,也许这就是它质朴含蓄丰富的原因吧。大概一个人的丰盈美丽也是如此,要经历风霜雨雪的磨砺,要经历时光的重重打磨。丰盈而内敛,麦子是我的表率。
春种已毕,当那些玉米、谷子、豆子还在泥土中孕育时,麦子正渐出锋芒趋于成熟。放眼山间,一片一片的麦田如同一块块绿宝石镶嵌在高低不平的大地上。如果问五月的颜色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是青青麦色。没有多少人会刻意来观赏麦子,此刻就我一个人站在这麦田里,如同父辈那样深情凝望……“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是的,今天借海子的诗句来浇自己心中的块垒;也借老乡的这块麦地来回溯曾经的过往,就像苏东坡面对假赤壁抒写真公瑾一样。海子说麦子喂养他长大。也许是南北有别吧,作为一个北方孩子,我是在对麦子的渴望与期待中长大的。可那农家孩子对麦子的情义却是一样的。
老家地处山区,土地贫瘠,为了提高产量,村子里流行“卧羊”,就是让一群羊吃饱喝足之后在自家麦地里过夜,随意拉撒,代价仅仅是管饱“羊倌”一餐饭。羊粪是最好的农家肥 ,可麦地最终也没多长出几粒麦子,大概土地贫瘠得虚脱了吧;磨成白面更少得可怜,母亲把这些白面宝贝似地装在瓦罐里,上面再放几棵花椒防虫,然后用绵白纸封住罐口。不到重要节日或贵客临门,母亲是不舍得拆封的。有限的节日让人期待,偶尔的贵客临门也让人兴奋,每当这时我便坐在门墩上眼巴巴看着来客吃饭……母亲经常教育我们:别人吃饭时不要盯着人家碗看……即使不盯着看,口水也已暗流成河,吃的可是稀罕的白面呢!扳指头细数,其实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口白面,为此受的罪可不少!记得童年时,曾经为了拾捡一把麦子而翻山越岭;曾经为了抢收而披星戴月,为了占打麦场而吵架;记得有一年麦子被雨浸而生芽,磨出的面既黑又粘牙,就这也被硬生生吞到了肚子里……那时,割麦、打麦、扬场、簸麦,每一阶段都得靠人力,每一阶段都很辛苦。数不清这样的日子重复了多久,大概在我初二那年,忽然的一天,毫无征兆地白面馒头就取代替了窝窝头,此后便成为餐桌上无可撼动的霸主。
麦子还是麦子,它仍然延续着上千年的生长方式:悄然起身、拔节、抽穗、扬花、灌浆……始终像一个修行之人,谦卑地行走在静穆的大地上,行走在永不止歇的时间之中。不同的是,故乡的土地上不再种植小麦,原先种小麦的山地如今只长着蒿草与荒凉。没有事物能走出时间,我的故乡如此,麦子亦如此,不过我的故乡在时间的溪流里渐渐凋零,而麦子则在时间的溪流里走向成熟——露出锋芒。这些黄色的麦芒细如发丝硬如针刺,一根根直立于麦穗之上,或确切说麦粒之上,有多少麦芒就有多少麦粒,它们像“铠甲”一样“养护”着每一粒麦子;但也给收割的人带来了不少困扰,凡麦芒划过皮肤的地方都会留下一道道红血印,汗水一浸,又疼又痒。俗话说针尖对麦芒,针尖刺一下有多痛,那麦芒刺一下就有多痛。或许它在用小小的芒刺提醒或警醒人们“粒粒皆辛苦”,之后便悄然隐去,留下香甜与美好供亿万人享用。
在乡间,没有无用之物。残余的麦秸被乡人堆成高高的麦垛,成为孩子们玩乐的场所,也是一时迷失的母鸡们掉蛋的地方;谁家要是点火或抺墙也会顺便揪几把。即便腐烂,最终也回归了大地。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我默念着海子的诗句,走在暮色四合的乡间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