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萝茉莉
最近重读张爱玲，无意中被《第一炉香》里一个名唤睨儿的小丫头触动到了。
女主角葛薇龙到姑妈梁太太家打秋风，结果被心情不好的梁太太揩了一鼻子灰。
不知进退时，下人睨儿在旁，见薇龙窘得下不了台，心有不忍，开口解围。
“心有不忍”四个字是书中原话，简简单单，跃然纸上，于人心却有千金重。
此刻，睨儿不是梁太太的孩子，不是小姐身份，更不是能与梁太太并肩而立的上流社会的名媛太太。
她不过是个风雨飘摇日子里在大户人家谋生计讨生活灰突突活着的可怜女子。
这份不忍之后所引发的行动，稍不小心触怒了梁太太，被赶出府去，她根本连葛薇龙这个落破的大户人家小姐也不如。
动荡不安的时局里，哪里容得下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子？
因为一句话就被改变了一生的何止千千万？
何必为个素未谋面没半分交情上的流社会小姐赌上一赌，实在没有必要吧。
她其实不必趟这趟浑水，不如顺着老板梁太太的意打发了薇龙，或者根本不必作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随着梁太太进屋，任葛薇龙僵在原地就好。
读到此处，不免为这刹那间的挺身而出，暗自拍手叫好。
这让我想到了《甄嬛传》里的宝娟。
她也有过这样的时刻。
安陵容初进宫，不巧碰上了选秀那日得罪过的夏冬春，面对着一主一仆好生威风，自己却是孤零零一个人。
夏冬春的责难一阵阵袭来，碍于身份和气势同时低人一等，陵容正处于两眼一抹黑不知如何应对的尴尬之际。
正在这时，宝娟从屋里走出来，对着夏冬春一番周旋，为陵容解了围。
从前根本对这段毫不在意，关于宝娟始终停留在是不是皇后的间隙，是忠是奸的问题上。
直到读到张爱玲笔下的睨儿，方在这一刻停住，体味着宝娟这一瞬间的善意与真实。
但这个小细节，似乎很少被人提起和记得，人们心心念念讨论起的永远还是甄嬛在选秀那日为陵容的挺身而出。
选秀那日，陵容不小心弄脏了夏冬春的衣服，被刁难奚落，甄嬛看不过眼，上前便是一番辩论，说的夏冬春哑口无言，只得就此作罢。
甄嬛当然是善良的、勇毅的，但她与人为善的成本和宝娟却又很不一样。毕竟甄嬛父亲是大理寺少卿，正经八百的京官。
有个堂堂正正的后台压阵，说起话来自然理直气壮。当甄嬛自报家门时，夏冬春虽然还强弩之末地说大理寺少卿并不是什么大官，但至少不再像先前听到安陵容说“松阳县丞”那样放肆了。
况且甄嬛身旁还有个济州协领家的女儿沈眉庄，看着安陵容受欺负眉姐姐还能理智守在一旁看热闹，如果夏冬春真在言语上让甄嬛下不来台，以沈甄的交情，眉姐姐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眉姐姐的家世说出来，夏冬春必不敢贸然刁难。
即便不懂前朝官职排位，从她们后来入宫的品级上就能看出端倪。眉姐姐是贵人，甄嬛和夏冬春都是常在，起码可以说明在家世上眉姐姐是高于二人的，而夏冬春的家庭背景充其量和甄嬛打成平手。
甄嬛出手相助安陵容的成本是非常低的，帮的了也好，帮不了也好对她本身并没有什么影响。（当然不能因此给善意打了折扣）
比起甄嬛，宝娟却很不一样。她这时候冲出去将面对着什么呢？
很可能是夏冬春的连消带打，主子安陵容尚且低人一等，不敢吱声，自顾不暇，宝娟跑出去人家怎么会放在眼里，还不是受牵连，只有替主子挨骂的份儿。
这时候即便对安陵容宝娟也不甚了解，如果碰到个难缠的主子，外面受了夏冬春的气，回头进了屋很可能把气撒到下人头上，下人是谁还不是就是宝娟自己，这么一来，大概率还要受夹板气。
而且安陵容第一天到宫里，就触了霉头，这一幕还被宝娟看到了，将来会不会看到宝娟就想到自己被夏冬春奚落，那宝娟还能呆的舒服吗？
要是安陵容一辈子默默无闻就罢了，真要是飞上枝头，山鸡变凤凰，那些曾经见过她低头舔屎的人还不早就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很多人是容不得自己糟污的历史暴露在阳光下的。
这大概也是糟糠之妻被弃的原因之一。
宝娟可不可以不出来呢？像睨儿一样，其实她也还有其他选择。
大可以躲在屋里装聋作哑，等安陵容自己进来按照惯例行个礼讨份赏完事。
何必出去面对一场腥风血雨。
就算帮着解了围自己也讨不到什么大好处，万一弄巧成拙，碰一鼻子灰不说，很可能还大祸临头，到时候谁又救得了她。
看后来祺嫔对佩儿就能窥见一二，她没有直接得罪过祺嫔，只因为伺候过甄嬛，祺嫔就看她不顺眼，作为一宫主位，就能随便惩罚自己宫里的奴婢，隔三差五打骂佩儿，弄得她身上没一块好地方。
此番宝娟出去，真是得罪了夏冬春，万一她日后得了宠，还不知道会怎么磋磨自己。
但不管睨儿也好，宝娟也好，在这样的时刻，即便对自己没有好处，甚至还有大大的风险，她们仍然关顾到另一个生命的尴尬和困境，愿意施以援手。
她们或大步向前，或夺门而出，像一束幽微的光，划破在人性和时代的黑暗里。
人在岁月长河里始终是流动的，好好坏坏很难说清楚，人在世上行走各有各的隐匿、不得已，谁又可以说这一生从未算计过、欺骗过呢？难免利用也被人利用……
但这一瞬间的善意，身在泥泞中拔地而起冲出来的勇气和侠义，是不骗人的。
少年时读书看剧，从来都是盯住主角的爱恨情仇高山低谷，对这样连配角都算不上丈二开外的角色是不会有半分留意的。
爬上了一点年纪，越过一些经历之后，心不知被什么敲开了一道缝子，像睨儿、宝娟这样的人便倏地闯进来。
有时候人的善意就是这么一瞬间本能的冲动。
多么绵柔，多么难得，又多么容易在轻轻一瞥间被忽视掉，隐匿在一片荒芜里。
如果我们曾遇到过这样的善意，请一定记得，哪怕在心灵深处道一声感谢。
同样地，如果可能的话，或许在某个瞬间，我们自己也可以不计回报地冲动一次。
//End.
◆作者：萝茉莉。白天驰骋职场，晚上写字自娱，用心感受，真诚表达，恣意生活，从容变老。欢迎关注，陪你看剧看人生看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