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件
我想跟随某位死者的家属,去派出所取得死亡证明,然后为死者注销户口,亲眼看那一页纸被从户口本中取出。乘接尸车到达火葬场,看着死者被送进熔炉,在炉前观察厅瞻看火化进程,等他一点一点消失。
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但是这些场景已经在脑海里排练过无数遍。其实本该有的,被我缺席了,内疚很多年。
我想补上这段记忆,就好像他离开的时候我送过一程。
心里慌张,这次他是真的要走了。应该说他要离开我的记忆了。
看到电视节目里躺在病床上的人,我不再会想起他。
看到邻居男子拽着气球逗女儿,我不再会想起他。
看着鼓鼓的小土坡,我不再会想起他。
实际上,一年前的我还是会想起的。学校里有一段人很少的路,在路边栅栏另一侧,有一个鼓鼓的小土坡,像极了他墓碑所在的那个小土坡——都很像他鼓鼓的啤酒肚。
刚才飞快地骑着车子,在学校里绕了两圈,仍然找不到那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我开始努力回想关于他(父亲)的其他事情。
声音最容易被我遗忘,音色是单薄还是雄浑,音调是快乐还是难过,我一点都想不起了。好像他喜欢唱草原歌曲,常常笑着,但是他不开心。
几乎记不清所有动态画面,只记得一张在卡丁车上三口之家的抓拍照片,他笑着。
死死抓着仅存的记忆,边在风里飞驰,边修修补补出一个片段。他侧躺在床上,盖着毛巾被,眼睛紧紧闭着,脸色发白。
我跑到床边探着头问他:爸爸,你好点了吗
他努力撑起身体,摸了摸我的脸。
……
只有这样的记忆幸存,对不起,我今天两次想起这一段画面都泣不成声。
从他离开那天起,我开始记事。
我记得他走的第二天,很多亲戚来家里,奶奶在院子口切着豆腐,沉默不语。我在巷子尽头远远看着。
我记得取得他骨灰的那一天,一个小小的盒子被放到地下的石坑里去,我觉得他会冷,那天风很大。大人们在扫墓,我四处走了走。
我发现,我能感知到他在这片土地下,这个小土坡明明就是他的肚子。
再后来的某一年,我很期待去看望他,奶奶为我编了两个小辫子,穿着一条白色印花的裙子。我猜他看到会笑起来。
我从未在他人面前说过我很思念。
别人担心我的时候,我就用网上看来的句子反过来安慰别人,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只有我自己知道,都是假的。
多少个没有人的时候我放声痛哭,结果第二天眼睛肿起来,又越发像你。对不起,我快要想不起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