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肚子有了一点和从前不一样的感觉。我知道可能要生了。
我缓缓爬起来,在床边呆坐了一会,看见镜子里模模糊糊的影子。瘦瘦小小,肚子不自然的有一大块凸起。我揉揉脸,然后进厨房给自己做了点吃的。
子俞还没回来,这差出的也是够久了。
我小口喝着稀饭,看着天空一点一点透出光彩。
收拾妥帖后,我拿着小包,向医院走去。
刚过完年,天依旧冷嗖嗖,我裹着厚厚的棉袄在街上独行。冷风打着旋儿,刮走我的水分。只要没沙就好,我想着,想起刚来这克拉玛依之时碰上大风沙,沙子铺天盖地而来,它们疯狂地冲到我的脸上,划出一个个小口子,疼得我牙齿直颤。带着一身沙子回到家,我戚戚然哭了一个晚上,满脸的伤。
好不容易走到医院,剧痛终于来了。
这天傍晚,我生了个女孩。护士抱着她给我看了一眼,只觉得看到了一团云气,软软地皱在一起,风一吹就会散。
孩子被抱走后,我静静盯着白色的天花板,莫名觉得十分泄气。我不喜欢医院。
住院就像蹲监狱一样,与世隔绝。他们不让家属进来照顾,一切都得靠自己。饭也没得吃,直到我生产的第二天中午才有护士端来一个馒头和一碗撒了点盐的米汤。原来生产后要吃这些东西,而且在饿了两顿之后才可以,我想着,疲惫地拿起勺子。
大概是太虚弱了,我夜里完全睡不着。这里的护士还比较负责,晚上每过15分钟会来病房看看有没有人不舒服。她们每次来,我都知道。就这样,听着同病房女人们的呼吸声,数着护士来查房的次数,我挨过不知多少个夜晚。
在某一个天空阴沉的下午,我突然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看向窗口,看见子俞的脸。
他说既然不让探视,他就一个窗口一个窗口的找。他边说边从大衣里掏出些吃的递给我,又东张西望怕被护士瞧见。
“我又要离开一段时间。”他轻轻说。
我身子一抖,没有言语。
“这次有些远,要去苏联。”
“可以不去吗?”我哑着嗓子问。
“情况有些复杂,一时说不清楚。”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不用担心,等我回来。”
“什么时候走?”
“今天晚上。”
太快了。
我咬了咬嘴巴,对他说:“把命留着。”
他笑了,握了一下我的手,转身离去。
太阳西沉,我望着他凌厉的背影,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不久我出了院,带着那个爱哭的孩子。
一个月后,他寄来一封信,告诉我归期将近。
半年之后,他托人告诉我那边出了点事,可能要待更久。
一年之后,孩子会走路了,他还没有回来。他们单位的领导说这次任务很重,时间长点也是自然,叫我不要有什么想法,得支持组织的工作。
对啊,得支持组织的工作。虽然我不知道组织是什么,不知道他的工作又是什么。
就这样,我等了二十七年,等到组织没了,等到苏联解体。而他,还是没有回来。
不会回来了。
我对着镜子,扯下几根白发。
良辰美景,不过是过眼云烟。